公元一四零二年六月初二,燕军向金陵四面城门发动了最后攻击。
燕军很快就会如潮水般涌入皇城和宫城,建文帝朱允炆的帝王生涯很快会终结,他是一个宽厚仁慈的皇帝,但是朱元璋留给他的并不是治世,而是一个残局,宽厚仁慈可以得到民心,却无法征服天下,明朝江山初定,需要一个铁腕的统治者扭转乾坤。
朱允炆的宽厚仁慈终究敌不过朱棣的霸气。
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即将以燕王朱棣的全面胜利告终。
燕王带着我进入皇宫的时候,宫中多处殿阁都燃烧着大火,奉先殿在一片熊熊火光中坍塌,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如同晚霞熏染出的一般,瑰丽壮美。数以千计身着战甲的燕军士兵手持剑器兵刃,在皇宫中四处寻找,火光中隐约听见数名女子的尖叫和哭喊声。
丘福前来奏报道:“王爷,宫人都说,亲眼看见皇上点火烧了奉先殿,,属下在宫门处搜查之时,发现了两名可疑的男童,或许是民间的小孩走迷了路误闯进来……”他挥挥手道:“带上来!”
一名侍卫牵着两个不到三岁的小男孩走过来,他们穿着布衣,小脸和小手却是白白嫩嫩的,正是马皇后所生的小皇子朱文奎和朱文圭,两个小孩都懵懂无知,不停哭泣。
燕王打量了他们一眼,神色深沉得如同秋日的碧潭,说道:“擅闯皇宫本是死罪。”
他明明猜到了这两个孩子的真实身份,却要将错就错斩草除根,我心中发凉,惟恐他狠心下毒手,对他说道:“当初他本来可以对我们下手的,但是他可没有这么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放过他们吧!”
燕王的脸立刻笼罩在一片寒雾中,他的视线转移到我的腰际,点头道:“他保住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会永远感激他这一念之仁。”
他转身对身旁丘福说道:“送他们出宫,交给良民抚养。告诫宫人各安其位,不用四散逃命。本王为诛灭奸臣、拯救皇上而来,决不会伤害他们,军中若有烧杀抢掠惊动父皇故居、欺压良善弱小者,立斩无赦!”
丘福应道:“属下领命!”
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救了朱允炆两个儿子的性命,如果朱允炆是个狠心的皇帝,当时一定要逼迫我堕胎,今天燕王就不会给他的儿子这一线生机。
丘福眼看着沐浴在大火中的奉先殿,面带犹疑道:“属下营中有数名死士,可披防火战甲进殿搜寻,以防其中有出宫秘道,请王爷示下!”
燕王淡然道:“还问什么?封锁宫中所有出路,四门城门戒严,继续寻找该找的人。”
他要找的其实不是人,而是朱允炆的尸身,那样他就可以对外人宣告,建文帝自焚而死。在群臣面前装作痛哭伤心,在众臣的拥戴下“不得不”登上皇帝宝座,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既能得到天下,又可以为“谋逆”洗脱罪名,这无疑是他的理想中最完美的一种方案。即使奉先殿中有秘道,朱允炆躲藏在秘道中,并没有自焚而死,只要丘福的死士进入奉先殿,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将朱允炆杀掉,制造一个自焚的假象。
朱允炆的生死是一个千古悬案,野史传说朱元璋在奉先殿内挖掘了一条长长的通往城外报恩寺的密道,还给他留下了一口大木箱,里面是一套僧人常用的袈裟、木鱼、钵盂等,他从密道逃逸,出家为僧,四海漂泊。
野史毕竟是野史,并不一定是真相,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朱允炆被燕王杀掉。
天气炎热干燥,氧气迅速消耗,天空似乎有一张无边无际的密网将我罩住,我深吸了一口气,他见我不停深呼吸,匆匆抱起我道:“这里不宜久留,我本不该带你来。”
我对他说:“皇上点火烧了奉先殿,皇后、贵妃、太子,他们不是已经死在里面了吗?为什么还要搜?”
丘福听见他说“不必搜奉先殿了,先灭火”时,万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火势巨大,几座毗邻的宫殿都在迅猛燃烧,那些宫殿楼阁都系上等黄杨木制成,外涂的朱漆是绝好的助燃剂。明代没有训练有素的消防官兵,也没有消防器材,用水和沙石,这场火至少要到明天才灭得掉,等到大火扑灭,即使朱允炆确实在密道中,也早就逃离了金陵。
建文帝的生死,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个千古谜案,只能留给我未来的那些前辈导师们去考证探究。
一路上我觉得昏昏沉沉,他并没有和我多说话,轻柔环抱着我,到了燕军驻扎的龙潭,江岸边旌旗招展,燕军一派欢呼雀跃之象。
他将我抱下辇车时,朱能近前说道:“回禀王爷!朝中兵部尚书茹常、兵部侍郎刘谯、吏部侍郎蹇义、大理少卿薛品……等人前来跪迎王爷入京。”
我看向前方燕王的中军大帐,帐前果然黑压压一片身着官服的明朝官员,他们见燕王归来,齐声说道:“臣等恭迎燕王殿下入京!”
那身着一品服色的官员叩首道:“臣兵部尚书茹常,受黄子澄迫害,发配至河南。幸得殿下张帜大义诛讨奸贼,臣才得以还京、官复旧职。黄子澄离间皇室宗亲,其罪状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实难尽述……”
我冷冷看了茹常一眼,史载茹常与黄子澄关系恶劣,屡遭排挤,后来因为燕王靖难,朝廷罢免了齐泰的兵部尚书之职后才将茹常调回金陵。茹常趋炎附势,前来投靠拥戴燕王,历数黄子澄之罪状,分明是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燕王微微簇眉,却对他和蔼说道:“茹大人在京与奸臣同僚多年,如此就请茹大人将齐黄奸党悉数彻查清楚,替本王开列一个奸臣榜单,本王好一一查处。”
茹常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首不迭,说道:“承蒙殿下信任,臣一定尽心尽力,决不放过一个奸党……”
接下来的几天,他异常忙碌,迎附的官员一批批前来归附,个个自称被奸臣所累,纷纷上书上表给他,迫不及待希望他早日登基称帝,自己好成开国元勋。
六月十六的夜晚,是他登基的前一天。
这些天我们虽然一起住在营帐内,但是我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对他的所有问题回答尽量简短,语气冷淡,他对我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不再提及白吟雪和云蒙山,仿佛那片山脉是一个禁区,稍有逾越就会受到惩戒和伤害。
我斜躺在竹榻上,他在桌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字,沉吟片刻,说道:“明天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翰林院拟了几个年号,‘永清’、‘永昌’、‘永乐’,你觉得哪一个好?”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建议他不用“永乐”,能否避免历史上那一场对建文旧臣鲜血淋漓的杀戮?
那是明成祖朱棣最残忍的一次出手,也是现代史学家对他褒贬不一的缘由。齐泰、黄子澄、方孝儒、铁铉、练子宁等人,被茹常列入“奸臣榜”,同时拒绝参拜新皇帝,全部诛连九族、死于非命,妻子女儿都被送入教坊司或军营,充作乐伎军妓,备受凌虐。
我仿佛看见他坐在尊贵而威严的皇帝宝座上,全身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气息,神情如凝固的冰山,挥笔批下一道道圣旨,成千上万的囚犯引颈就戮,武士们手持宝剑,剑身闪烁着凄厉寒光,午门前,一时血流成河;罪臣家中女眷不堪受辱,纷纷悬梁自尽……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无一个嗜杀残暴的死神。
想到他双手即将沾染上的鲜血,我不寒而栗,对他说:“永清,这个年号很好!”
他不动声色,轻轻问:“你喜欢‘永清’?‘永乐’不好吗?
我立刻说道:“不要用‘永乐’,宋朝方腊起义时曾经自封为‘永乐王’,你愿意和他一样吗?”
他略有诧异,微笑道:“你看过的书比我多,这前宋朝的事情,我从没注意过,能说给我听听看吗?”
宋朝史家对农民起义之事讳莫如深、记载简略,方腊的王号并不广为人知,我曾经跟随顾教授做过一个研究方腊的课题,于是对他详细解说了一遍。
他的紫眸中透出欣喜的神色,静静听我说完最后一句,突然垂下头,在我鼻尖轻吻了一下。
我立刻明白过来,重逢之后我一直对他冷漠疏远、不理不睬,难得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他在我身旁轻轻躺下,说道:“睡吧,明天我就带你们母子一起进宫……”
深夜,耳畔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睁大眼睛看着帐顶。
明天,太阳依然会冉冉升起。
明天,公元一四零二年六月十七,对燕王朱棣,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后记
朱棣登基后能顺利成为群臣拥戴的好皇帝吗?
蕊蕊的孩子能够平安生下来吗?是儿子还是女儿?
朱棣与顾翌凡究竟是什么关系?
朱棣的痴心守候能够弥补那段支离破碎的感情吗?
现代思想与封建思想之间的剧烈矛盾冲突,能否因真爱而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