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景隆回到金陵,马车刚在曹国公府门外停下,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就迎上前来,正是徐辉祖和练子宁等人。
徐辉祖面带喜色,上前一步,叫道:“恭贺大哥凯旋而归!小弟听说大哥回京,计算了行程,预计今天必到,一早就在此等候着,小弟明晚在莫愁湖别苑中设宴,给大哥接风洗尘!”
练子宁拱手说道:“大哥一路辛苦了!”
李景隆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笑道:“好,明晚我会带元妍一起去。”
曹国公府顿时热闹起来,李景隆击败燕王立功归来,陆续不断有官员前来拜访,宾客盈门,府中丫环奴仆忙得不可开交。
次日,莫愁湖畔徐府别苑内,徐辉祖、常茂、练子宁、刘璟等人一个不缺,轮番向李景隆敬酒,徐辉祖举杯道:“再敬大哥一杯,愿大哥早日奉旨娶得佳人!”
李景隆笑道:“多谢吉言,怎么不见你二弟?”
徐辉祖归位坐下,饮下一杯酒,摇头长叹道:“二弟受燕王蛊惑,前些时候还暗中助他,写书信给大姐密告京中消息,我不得已将他关起来。我家之事,不瞒大哥与各位好兄弟,自从爹爹故去后,这些兄弟姊妹,一个个任性胡为,全然不听劝诫管束。我身为长兄,将来实在没有面目去见徐家列祖列宗!”
练子宁见他叹息,问道:“令妹婚事……”
徐辉祖苦笑道:“二妹性情刚烈,代王殿下与她夫妻仳离,我还在担心着急;三妹更固执,安王殿下早就在平凉另纳王妃,她说此生决不嫁二夫……再说,就算她愿意嫁,有安王殿下这段事情,谁敢来求娶三妹?惟有大姐,温柔贤淑德才兼备,只可惜所嫁非人!”
说完这些话,他又举杯饮下一口酒。徐辉祖为了维持徐家“忠良”的名声,万般无奈下将弟弟徐增寿关押起来。徐达当初欢天喜地、无比感激接受朱元璋“君臣联姻”之时,一定不会想到今天的局面。
大女儿徐妙云嫁给燕王,“靖难之役”战火一起,她义无返顾、坚定不移站在谋反的燕王那一边;二女儿徐妙英嫁给代王,史载代王将她与所生之子一起逐出代王宫外,夫妻关系之恶劣可想而知;三女儿徐妙锦本来可以顺利成为安王妃,却为了燕王至今待字闺中。
李景隆对他说道:“关押不是办法,还是攻心为上。”
徐辉祖冷哼道:“攻心?我和刘璟找他谈过无数次,嘴皮都快磨破了,顽石也该点头了。他当面句句改悔,暗中还是向着姐夫!三妹都比他多懂几分道理……”他说到徐妙锦,似乎觉得不妥,刹住了话头,看向刘璟。
刘璟神色沉稳,肃然道:“燕王以‘靖难’之名行谋反之实,天下被蒙蔽之人不在少数。前些时候,湖广一带还有数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皇上不要再迫害燕王!”
练子宁哈哈大笑道:“皇上迫害燕王?天道明君迫害谋逆乱臣?实在是颠倒黑白,谋反就是谋反,他欺骗不了天下所有的人!”
李景隆道:“燕王此次虽然惨败,燕军羽翼犹在。他以一隅之兵抗击天下兵马,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不利。只怕他会拼尽全力反噬,兵行险着,放弃山东由江淮顺江而下,金陵就危险了。”
刘璟道:“即使燕王能越过江淮,金陵还有一道天险,大哥难道忘了,‘长江可当十万兵’?”
练子宁举杯道:“大哥不必担忧,朝廷有大哥这样的将才,何愁燕王之患不除?古往今来,藩王造反不知凡几,有几个图谋成功的?”
徐辉祖点头道:“我们继续喝酒,不说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刚得了几对上好的鹞鹰,让他们拿来给大哥欣赏欣赏!”
我对观斗鹞鹰毫无兴趣,趁一名丫环给我递送茶水之机,有意问道:“你们家有一座胜棋楼,就在附近吗?”
她微笑指阁外,说道:“姑娘请看,那边就是,三小姐的香闺就在楼上。”
我从敞开的窗户看去,胜棋楼上灯火明亮,似乎有人在内,说道:“你们三小姐在家吗?”
见她点头,我对李景隆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放开我的手,温柔说道:“别走远了。”
金陵的气候不象北方严寒,并不觉得特别冷,我走出暖阁外,站立在廊下,忽然听见一个女子声音道:“你是谁?”
循声望去,长廊尽头正是徐妙锦婷婷的身影,她肩披着黑色的羽缎披风,眸光向我投射而来。
我轻轻行礼道:“你是三小姐吧?我叫元妍,是曹国公的朋友,今天和他一起来府上赴宴。”
徐妙锦几步冲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和她长得真像!听大哥说,你和李景隆快要成亲了?”
我说道:“可能会的。”
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美眸中光彩流动,说道:“李景隆为人不错,你比我们都幸运,安心嫁给他吧,只要不纠缠上那个无情的人就好!”
她话中所指的“那个人”是燕王无疑,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八年,她是在燕王的冷漠、莫愁湖畔的孤寂中渡过的,燕王欠下的情债实在太多太多,对他的风流倜傥,我早就无话可说。
我见她伤心叹息,说道:“三小姐这么美丽,只要你愿意,一定有美满姻缘。”
她摇头苦笑道:“美满姻缘?今生是不可能了,怪只怪我自己当初太傻!”她说完这句话,掉头而去。
我看着她悠远而飘忽的身影,感觉到她心底的悲哀和无奈,此时她对燕王的态度已经完全改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情窦初开、对他全心信任和依恋的纯真少女锦儿,我对燕王同样不抱任何幻想,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起。
几天后,宫中传来旨意,命李景隆进宫觐见皇帝,传旨的小内侍道:“皇上还有口谕,太后诏见元妍姑娘,请曹国公带元妍姑娘一起进宫。”
李景隆似乎不太愿意我进宫,却不得不带上我。
我和李景隆一起进了皇宫,离奉先殿不远,隐约见到一名宫妆丽人携带着几名侍女,面带戚容走出殿外,似是用锦帕拭泪,正是叶临风的妹妹叶逐月,她依然美丽袅娜,柳眉间却洋溢着轻愁,一名侍女扶着她,说道:“娘娘请慢些走,身子要紧。”
她无意发现了我们,立刻停下了脚步看向我的脸,起初微露出讶异的表情,注视我的眸光却像玫瑰花梗一样带着刺,我神情自若,和李景隆一起欠身行礼,说道:“元妍参见贵妃娘娘。”
叶逐月终于不再注意我,看向李景隆道:“我家兄长承蒙你关心照顾,我还未谢过你,东昌捷报传遍金陵,皇上龙颜大悦,一定多有赏赐。”她语气虽然轻柔,却带着三分不满,提及叶临风被俘一事还隐约含怒,她不敢怨恨朱允炆不顾情面,只会迁怒李景隆。
李景隆心明如镜,谦恭解释道:“臣怎敢当娘娘的谢?不过是奉皇上旨意行事,国舅安然无恙,盛庸十日后带他回京,届时娘娘就可以与国舅团聚了。”
叶逐月冷笑道:“恐怕在你们的大营里没有国舅,只有阶下囚吧?”
我见李景隆不欲分辨,替他说道:“我前几天见过国舅一面,他没有受伤,也没有人拷打逼供他,请贵妃娘娘放心。”
叶逐月看了我一眼道:“果然是夫唱妇随。”她说完这句话,不再多言,带着丫环离去。
我们一起走进奉先殿,朱允炆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金冠,巍然端坐在大殿当中的龙椅上,对小内侍道:“赐座。”
李景隆将东昌之役的战果奏报了一遍,朱允炆渐渐露出欣慰的笑意,说道:“朕一直不相信你亲自出战,军力以十当一,竟然还会落败。后来才知道是他暗中谋害你,此次东昌大捷给他一次教训,希望他可以从此悔改,不再生谋逆之心。”
李景隆道:“燕军虽然落荒而逃,羽翼仍在,皇上不可不防。”
朱允炆叹道:“皇爷爷早已预料到今日之事,临终时告诫过朕,要小心提防诸位皇叔藩王,朕对他们一直手下留情,虽然废除了他们的王位,却没有过分决绝,才会弄到如今的局面。等盛庸回金陵休整几天,朕会命他再征北平。”
他看了看我,又问道:“你和曹国公一起去北平,在军营中过得习惯吗?”
我见他终于提起李景隆携带我出征一事,恐怕他要兴师问罪,忙跪地说道:“是我冒犯军规,私自跟随他去的,请皇上不要责罚他!”
李景隆急忙离座,走近我身旁,说道:“皇上,燕军围攻济南城之时,元妍立过功的,若不是她临时想出的计策,济南城恐怕难以保住!”
朱允炆微微一笑,对他说道:“朕可没有想过惩罚她,你不必这么紧张。朕当初答应过你们,只要你大败逆臣得胜归来,就将她赐给你,朕会兑现诺言亲自为你和元妍主婚。她在中国没有亲眷,你的夫人不能毫无来历,朕再加封她为庆熙郡主。”
我怔怔看着他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朱允炆所说 “庆熙郡主”是谁,史载庆熙郡主是朱允炆的堂妹,怎么会是我?朱元璋封唐蕊为“永嘉郡主”,朱允炆封元妍为“庆熙郡主”,两位郡主,两重身份,却都是朱允炆的“皇妹”。
李景隆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跪地称谢道:“臣谢皇上恩典,一定不辜负皇恩,真心以待庆熙郡主!”他见我茫然怔住,小声提醒道:“快谢谢皇上啊。”
朱允炆正视我说道:“皇妹,你有功于大明,不知道朕赐予你这封号你可满意?”
事已至此,我见朱允炆看着我,不得不说:“谢皇上恩典。”
朱允炆道:“朕会替皇妹择良辰吉日下嫁,出嫁之前她不宜住在曹国公府,就留在宫中吧。”他唤过一名小内侍,说道:“带庆熙郡主去叩见太后,朕随后就来。”
他的话在情理之中,李景隆并无异议,向我看了一眼,说道:“臣会在家精心筹备,迎娶郡主。”
我跟随那小内侍穿过御花园,走过那些熟悉的皇宫路径,吕妃的寝宫旁边有一大片梅林,枝枝红梅迎风斗艳,深浅不一的红色花萼上娇柔动人,淡黄色的腊梅如蜡冻般透明莹润,香飘数丈之外,重瓣的桃粉色、白色梅花层层叠叠、婉约雅致,尚未走近,一阵幽香就扑鼻而来。
吕妃端坐在铺设着厚厚羊毛毡毯的宽榻上,江绮怀坐在一旁,我行礼道:“元妍参见太后、太妃。”
她们打量着我,江绮怀道:“姐姐,她的面貌和永嘉郡主竟然一模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吕妃点头微笑,问了一些关于朝鲜国中习俗、服装、饮食之类的问题,我敷衍搪塞了几句,她们并不觉得有破绽。
我们闲谈了些时候,侍女传报道:“皇上驾到!”
我站起身跪地迎接,朱允炆缓步走进殿内,伸手扶起我道:“不必多礼。”
我见他如此亲密,吓了一跳,站起身退后一步,说道:“谢皇上。”
吕妃视他笑道:“皇上又多了一个妹妹,我就多准备一份嫁妆了。我这宫院宽敞,庆熙郡主以后就住在我这里吧。”
朱允炆面带微笑,说道:“谢母后,皇妹的婚事,还请母后和母妃费心安排。”
吕妃命钦天监拣择吉日,那些钦天监测算了一番,郑重其事回奏,说宜迟不宜早,要到四月中旬才有上上大吉、适合亲迎的婚期。李景隆有意避嫌,不便常常前来,进宫半月有余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心情无比愉悦,用心在家中筹备婚礼事宜。
午后,我斜躺在吕妃寝宫后长廊所设软榻上,一阵阵花香袭来,冬日暖阳让人昏昏欲睡。
一名侍女悄悄说道:“郡主,安平王爷刚才进宫求见太后,此刻正在大殿里。”
宫中侍女都知道我将嫁给李景隆之事,安平王府的福清郡主恋慕曹国公多年,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我见她提起安平王爷,略有诧异,问道:“安平王爷来给太后请安吗?”
她低声道:“奴婢看见王爷匆匆忙忙进宫来,好像很伤心难过的样子……”
我心中一动,站起身道:“我们去听听看。”
我轻轻走到正殿后,透过雕花的大幅琉璃背景屏风向内张望。
那名五十开外、肤色黝黑、身着王袍的男子是安平王无疑。他跪伏在地上,神情凄楚,老泪纵横,说道:“浣宜被臣弟宠坏了,臣弟年事已高,不能看着她损伤自己……如今无计可施,只有前来恳求太后,赐一万全之策!”
吕妃怀抱着一只狸猫,伸手抚摸着狸猫的柔软白毛,叹息道:“浣宜这个傻孩子,用珠钗自毁容貌……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何必如此!要论人品、性情,她和景隆本是良配,只可惜景隆有了庆熙郡主……总不能委屈浣宜作侧室吧?”
安平王凄然道:“昨日臣弟看见她那模样,心痛欲死。只要能让她平平安安,侧室又有何妨?请求太后做主吧。”
吕妃略有犹豫,沉吟道:“浣宜也是朝廷郡主,为侧室似乎不太妥当。况且,恐怕庆熙郡主心中不愿,日后怨怪我们。”
安平王道:“臣弟不担心浣宜,也不要名份地位。景隆这孩子不是薄情之人,只要将浣宜嫁入曹国公府,臣弟就放心了,臣弟大不了厚着老脸,请庆熙郡主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明白了事情经过,朱浣宜得知皇帝下诏将我赐婚给李景隆,彻底心灰意冷,不惜将自己的美丽容颜损毁,安平王爱女心切,不再矜持顾忌,前来求吕妃转圜,宁愿将朱浣宜嫁与李景隆为妾。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救朱浣宜,安平王竟然出此下策。
吕妃不置可否,说道:“这件事情不可操之过急,怎么也等他们新婚之喜过个一年半载再说,你告诉浣宜眼光要长远些,或许景隆还有回心转意的时候,到时会替她做主就是。”
安平王感激不已,叩首说道:“臣弟谢太后!”
我听完他们的对话,心中暗自揣测吕妃似乎有意将朱浣宜和李景隆撮合到一起,如果李景隆执意不娶妾,不知到时该怎么收场。
天气渐渐寒冷,雪花飘落。
清晨梳妆,我换上一身稍厚的雪白貂绒套,将头发在双侧挽起两个小髻,饰上两串红玉珠,走到正殿中,等候吕妃一起用早膳。
几名侍女正在放置一个大景泰蓝花瓶,里面插着数枝淡黄色的腊梅,一名侍女笑意盈盈道:“郡主,今年的梅花特别香呢!”
我走近前观赏,说道:“梅花香自苦寒来,腊月的天气最适合它了。”
我循着幽香走到宫苑外的梅花林中,凝视枝头,举手折下一小枝红梅,引动枝桠摇颤,细细的积雪如轻粉坠落在我脸上,一颗小冰珠恰好落在我眉间。我正要将它拂下来,身后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
回过头只见朱允炆身着朝服、肩披明黄色貂裘踏雪而来,似乎刚刚散下早朝,前来向吕妃请安。
我躬身拜道:“臣妹恭迎皇上。”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手中红梅,开心微笑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眉心有一个红点。昔日宋朝寿阳公主作梅花妆,如今大明朝庆熙郡主也有典故了。”
相传南朝宋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寿阳公主冬日卧于含章殿檐下,一朵梅花飘落她的前额,留下五瓣淡淡的痕迹,拂之不去,侍女们惊奇公主动人梅花印记,纷纷效仿,以梅花印在眉头,“梅花妆”便由此而来。我见他提起“梅花妆”,微笑道:“可惜没有了。”
他靠近我,伸手替我掸去发间雪粒,轻轻说道:“你能唤我一声‘允炆哥哥’吗?
我见他神情真挚,不忍心让他失望,低头道:“允炆哥哥。”
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我们永远都只有兄妹的缘份……你既然喜欢李景隆,我会成全你们,我命他掌管国学,不用再出去征战,你可以放心了。”
我心中明白,朱允炆如此厚待我,又要我叫他“允炆哥哥”,都是因为唐蕊,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告诉他真相,但是想到自己当年“蕊妃”的身份,终究还是忍住,说道:“谢谢皇上,如果他不出征,会影响朝中大事吗?”
他缓缓说道:“朝中忠臣良将不少,缺了他一个并不要紧,况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皇爷爷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
我想到他的历史结局,心中一阵惆怅,说道:“母后该醒了,我们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从梅林深处走出来。
到了正月初一,朱允炆率领群臣祭祀天地宗庙,在奉先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宫城内外仪仗林立,旌旗漫天,爆竹鼓乐声齐鸣,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盛世景象。
朱允炆大宴群臣,后宫礼仪规矩纷繁复杂,设宴除了吕妃、江绮怀、郭惠妃、葛丽妃等老辈少辈太后太妃外,还有朱允炆的马皇后、叶贵妃,新封的李妃和吴妃等人、以及临安公主、宁国公主、庆成郡主等皇族女子参加,众人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在大殿中坐了几大桌,观看乐伎表演,笑语喧喧。
我和公主、郡主们坐在一起,福清郡主朱浣宜恰好坐在我对面,她面蒙轻纱,既不看戏,也不吃点心,只是怔怔盯着我看,我无意中碰触到她的目光时,她立刻假装看向一旁。我和李景隆四月即将成婚之事,金陵王公贵族内眷皆知。
几位公主互相玩笑闲聊,我听见临安公主问道:“听说梅驸马前日去了淮安?”
梅殷是宁国公主的驸马,河南侯梅思长的次子。史载他“天性恭谨,有谋略,尤长于弓马”,所有的公主驸马中,朱元璋最喜欢他。新春佳节之际,朱允炆调任梅殷出京镇守淮安,是为了防止燕王南下。
宁国公主装作不在意之状,昂然道:“这么多年都在一起,分开一下倒好些!”
临安公主笑道:“你要是一年半载不见他,还是这么说话,我就服了你!”
宁国公主高声娇笑道:“皇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这些小辈郡主们,比我们当年可有趣多了……就说景隆……”
我听见她提到李景隆,怔了一下,却发现朱浣宜向我看过来。
宁国公主发觉说多了话,忙道:“不说了!看戏吧!”她似乎是想和我开玩笑,却突然想起了朱浣宜,立刻岔开话题。
几名侍女用金盘端过数碗雪蛤凤梨羹,说道:“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诸位小郡主的。”
我们一齐谢过,我本来毫无食欲,但是吕妃赏赐,不得不接过,勉强喝上几口。谁知道才喝下去不久,胸腹之间郁闷难受,一阵接一阵的恶心感觉接连袭击而来。我强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用丝帕捂住嘴,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离席冲出殿外。
我一直冲到花圃旁边,扶住疏栏干呕,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一名侍女追赶而出,替我轻抚背心,唤道:“郡主,可是着凉伤了胃?”
我心中立刻发觉情形异常,这段时间我嗜睡、消瘦、厌食,状态和在云蒙山中一模一样。难道……我怀孕了?和燕王肆意缠绵的那一夜,我怀上了他的骨肉?
我怔怔站立在疏栏旁,如同被雷电击中,这是我第二次为燕王孕育孩子,只是换了一个身体,但这个孩子并不是我想要的。第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生命的延续,可惜的是,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他,带着对燕王的失望和对白吟雪的痛恨失去了他。
我和李景隆的婚礼在即,我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难道就这样嫁给李景隆?让燕王的孩子喊李景隆爹爹?对孩子公平吗?对李景隆公平吗?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他不该有一个无情、残忍、心中只有阴谋和手段、时刻准备算计别人的父亲。
那侍女还不明所以,靠近我问道:“郡主,奴婢立刻请太医来看……”
我忙道:“不要!”
却听见宁国公主在身后大笑道:“我一直以为景隆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他也是这样!看来庆熙郡主不能等到四月大婚了。”
我尴尬无比咬住嘴唇,今天在众目睽睽下失态,宫中女眷都是火眼金睛,一望即知是怎么回事。宁国公主似乎认定我怀的是李景隆的孩子,拍拍我的手背笑道:“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迟早都是他的人,这件事遮掩过去就行,包在我身上!”
我眼看着她向吕妃那边走过去,无言以对。
身旁侍女伶俐乖巧,扶住我,悄悄说:“奴婢恭喜郡主!天凉风大,郡主当心身子,回宫歇着吧,奴婢这就去御膳房给郡主拿平胃气的红枣汤来。”
天色渐渐暗沉,侍女们静静而立,吕妃前来看视过我,嘱咐我安心静养,并没有丝毫鄙夷的神色。
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他们带着希望降落人间,使我们的生命得以延续和传承,我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没想到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有了他。
我平躺在床上,两种不同的声音,反复在脑海中纠缠,让我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要保护这个小生命。他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不能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你已经失去过一次,难道你还要再失去一次吗?另一个声音在冷冷说……你与他的亲生父亲已决裂,你不可能给他一个温和慈爱的、善良正直的父亲,一个正常的、幸福的家,他活在世上,只会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无穷无尽的烦恼,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让他来到世间!
我将颤抖的手移动到小腹上,似乎隐隐感觉到了那个小生命的微弱心跳,眼泪溢出挂在脸颊上,渐渐风干,不久又有新的泪水滑落。
烛火微亮,隔着帘幕,我看见朱允炆进入我的房间,对侍女们说道:“都退下。”他掀起锦帐,幽幽的眸子注视着我,问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我不知道他前来看望我是何目的,心中却毫无来由地觉得害怕,将被子裹紧,勉强说道:“好多了。时候不早,皇上请回宫去吧。”
他轻轻说:“母妃午时告诉我,说你身体不太舒服,要我提前给你赐婚。”
我见他直截了当揭穿此事,沉默不语垂泪。
他接着说:“如果这孩子是李景隆的,我会如约赐婚,如果是皇家血脉,我就不能让他认臣下为父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全身在发冷,难道朱允炆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说“皇家血脉”,暗指我腹中胎儿父亲是谁?燕王和朝廷势不两立,如果让朱允炆知道真相,他会怎么对待我腹中的胎儿?刚才我还在犹豫迟疑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这一瞬间我蓦然明白过来,我爱这个孩子,我不能让别人伤害他。
我看着他,肯定回答说:“是李景隆的。”
他清秀的面容带着怀疑,摇头道:“只怕不是如此。我刚诏见过李景隆,和他戏言,他可没有提到这件事情,他还说……即使有,也不该是这时候。你曾经去过永平和大宁,难道是四叔的?还是十七叔的?”
朱允炆一直都很聪明,他竟然先去问李景隆,再来和我对质,李景隆毫无防备之下,自然实话实说。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断然摇头,辩解道:“不是!不是他们!”
他伸手捉住我的肩膀,说道:“你有什么苦、有什么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我是你的允炆哥哥,难道你担心我会伤害你吗?”
我听到这一句,立刻抬起头,看到他恳切的目光,身体颤抖了一下,胸口郁闷难受的感觉又涌上来,急忙用绢帕捂住嘴,伏在枕上干呕,脸色顿时绯红,却没料到朱允炆突然伸手将我抱起,靠在他肩上,轻抚着我的背心,说道:“很难受是不是?”
我虽然明知道这样不妥,一下没缓过气来,整个人被他稳稳抱住,无法脱身。
侍女们闻声而来,见到朱允炆的手环绕着我的身体和我亲密相拥,全都呆立在当场。
我急喘道:“你……放手……”
朱允炆似乎故意想让她们误会,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还凑近我耳畔说:“你并不是真心喜欢李景隆对不对?既然这孩子不是他的,你和李景隆的婚事就此取消,我决不会将你嫁给他。你留在宫中陪我吧,无论你是蕊蕊还是元妍,这一次我决不会放手了。”
我无法相信他竟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却蓦然明白过来,从得知朝鲜元妍存在的那一刻起,朱允炆想得到我的欲望就没有停息过。朝鲜海岛上那蒙面高手之一暗示自己是皇帝手下,正是他所派遣。纪纲掠走我,他意外见到我和李景隆在一起,碍于表兄弟情面不便明争,随后又将我留在皇宫内,有意拖延婚期,直到遇上这样一个契机,他想乘机将我留在宫廷。
我入宫恰好将近两个月,和年轻的皇帝朝夕相处,即使被他宠幸过也算不上惊奇之事。只要他对外人宣布是我腹中胎儿的亲生父亲,我身怀皇嗣,李景隆面对这“既成事实”,一定无话可说,后妃朝臣也都不敢对我有所非议。
但是,有一点朱允炆说得很对,我不能带着燕王的孩子嫁给李景隆,这对他极不公平。即将迎娶过门的新娘,肚子里却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任何男人都无法接受,如果李景隆知道真相,只怕会立刻悔婚。
侍女们终于回过神来,匆匆退下。
朱允炆握住我颤抖的双手,说道:“你别怕,就算你怀的是四叔的孩子,我也不会伤害他。我们都是皇爷爷的儿孙,本不该自相残杀,当初如果不是他们暗中策划谋反,朝廷也不会痛下杀手。”
我心意虽然坚决,想到李景隆还满心欢喜在家中筹备婚礼,不由一阵心酸,说道:“我不嫁了,任何人都不嫁。只是朝臣都知道李景隆要娶亲了,你让他怎么下台?”
他凝望灯火,缓缓道:“你放心,我会还他一个郡主。安平王前些时候进宫来求母后,只要让福清郡主嫁入国公府,甘心做侧室,母后当时因顾及你没有应允,他们人品才貌都很般配,这样岂不是正好?”
所有人都觉得李景隆和朱浣宜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不能让李景隆替燕王担负一个父亲的虚名,他应该娶一个纯洁无瑕的新娘,应该得到一份真诚的爱情。
我不再和朱允炆争执,说道:“请皇上答应我不要逼我作宫妃,否则,我宁愿死。”
朱允炆放开手,审视着我说:“我答应你,只要能经常看见你我就很开心了。你安心养胎吧,宫中之事我会替你安排好,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朱家皇族的后代。他们出生以后,我会赐给他们皇家玉牒,另赐王府给他们居住。”
他过了片刻,又道:“我会诏见李景隆的,你暂时不要见他,等他娶了福清郡主以后再见吧。”
正月初六,是朱允炆降旨赐婚给李景隆的日子,李景隆如期迎娶朱浣宜,他娶的依然是郡主。
朱浣宜出嫁前夕住进了吕妃的宫院,皇宫内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我的心情却一片暗淡。我眼看着大红花轿将朱浣宜接出皇宫,眼看着所有人联手导演着一场偷梁换柱的好戏,朱浣宜蒙上红盖头前,曾向我投来一瞥,似乎是感激,又似乎是惭愧。
惟一不知情的是李景隆。
他们婚后三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夜晚连续失眠,惟恐他们之间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侍女秋儿悄悄告诉我说:“郡主,奴婢看见曹国公带着新夫人一起进宫来叩谢太后了。”
我急忙问道:“你看见他们了?曹国公的样子开心吗?”
秋儿道:“奴婢看不出来,不过他似乎很喜欢新夫人,一直牵着她的手。奴婢觉得郡主多虑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又是新婚,怎么会不开心呢?郡主怀有龙脉,皇上迟早要封郡主为贵妃的,就算曹国公对郡主还有旧情,他如果真心为郡主着想,也该打消这念头了!”
秋儿将听到的流言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自从宫中侍女们撞见朱允炆和我相拥的那一幕后,在朱允炆有意默许下,短短数日,皇宫内上至吕妃、江绮怀,下至冷宫内洒扫庭院的太监宫女,全都知道了我怀孕的消息,众人暗中蜚短流长,议论纷纷。
我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朱允炆对我的仁慈和忍让源于他对我的特殊感情,皇宫与朝堂信息相连,但是一旦让朝中一些“耿直”的大臣得知这个孩子的来历,后果难以预料。
我站立在梅林中,看见李景隆颀长挺秀的身影步出宫苑,朱浣宜并没有和他一起出来,想必正和吕妃闲谈。
他停下了脚步,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向我隐身的一株绿萼梅花看来,眼神怅惘中透着忧郁和无奈。
我思前想后,从树后慢慢走出,站在他面前,两人相隔的距离并不远。
他怔怔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过了片刻,他走近我,声音平静如水道:“你……反悔了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低头垂下眼帘,说:“是我配不上你,我有了……”
他面色苍白,缓缓道:“皇上留下你的时候,我本不该答应他!从军营那一刻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竟然不知道皇上诏见我是有意试探你的孩子是不是我的……如果我当时肯定答复他,他就不会那么确信了!”
我慢慢体会他的话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朱允炆试探他是否可能是孩子的生父,是排除燕王,并不是排除自己。李景隆之所以自责,是后悔自己不该向朱允炆吐露实情,他以为如果当时承认那段时间和我有过肌肤之亲,朱允炆就不敢确定孩子一定是皇嗣,不会下决心阻拦我们的婚事。
他的猜测是错误的,但是我不敢告诉他实情,不敢对他说出离开东昌那天晚上燕王掳走过的我事情。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瘦弱的肩膀,说道:“皇上喜欢你、想将你留在宫里,故意使出这样的手段……你担心我会因此厌弃你,才会眼看着浣宜嫁给我,对吗?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明白吗?事到如今,你以后怎么办?”
我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说道:“景隆,好好对待浣宜,不要辜负了她。她对你深情不悔,为你甘心毁容、甘心为妾,比我对你好得多。皇上他不会伤害我的……”
一语未了,耳边传来朱允炆的声音:“你不用为她担心了,朕会照顾她的!”
我抬起头,李景隆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朱允炆快步走近我们,对李景隆道:“姻缘本是天定,你既然娶了福清郡主,就该一心一意对她。有朕在皇妹身边,决没有人敢伤害她!”
李景隆屈膝跪地,说道:“臣多谢皇上。臣知道为人夫婿的本分,如今大礼已成,决不会亏待臣的夫人浣宜。”
朱允炆听见他说“臣的夫人浣宜”,说道:“如此最好,既然皆大欢喜,安平王可以放下一桩大心事了。”
他随后侧身对我道:“母后这里时常有女眷来往嘈杂,朕在西苑给你另置了宫院,以后就住到朝云殿去吧,宫中的礼仪规矩都可免了。”
我跟随朱允炆走出数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见李景隆犹自跪地不起,心中一痛,却将眼泪生生忍了回去,朝云殿位于皇宫西苑,地处偏僻,我一旦搬迁前往朝云殿,即使李景隆能够进皇宫觐见太后太妃,也难有再巧合见我的机会。
我们缘差一线,未能成为夫妻,或许是因为前世的宿缘不够深厚。
但是,我此时虽然痛,却没有失去顾翌凡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
朝云殿外,满目萧索,俨然一幅冷宫气象。
进入殿中,只见帷幔精致雅洁,陈设琳琅满目,丝毫不比吕妃宫中逊色,宫人个个干净灵巧,似乎都经过精挑细选,宁静谧的小院落内种植着各种花草,廊下还挂着一只大鸟笼,笼内养着两只可爱的绿毛鹦鹉。
朱允炆对秋儿道:“御膳房有人料理郡主饮食,外面娘娘们送来的东西,都不要随意用,先拿去太医院查验一下。”他深知后宫争斗的厉害,有心将我安置在冷宫隔绝起来,或许是正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向朱允炆道:“谢谢皇上,我很喜欢这里。”
他微笑道:“你专心养胎吧,我闲暇时会抽空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