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街面上静悄悄,依稀可闻犬吠之声。
我回到金铺门前,举手敲门唤道:“何大哥!我回来了。”
有人过来开门,跃入眼帘的却是谭渊的面孔,对我恭声说道:“郡主,王爷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何积微默默低头站立一旁,看到我回来,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我拉长着脸走进房间,燕王果然端坐在那里等着我。
我站在门口,远看着他,说道:“堂堂的燕王殿下,为何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扰人清净?”
他将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随即站起,宽大的白色外袍衣袖掠过一阵风,带着怒意道:“你还知道回来?现在都几更天了?为什么不干脆整夜住在他那里?”
我毫不示弱,瞪着他说:“你不用为我们担心,很快就会的。等我和他成亲以后,我就不用回来了。”
他走近我,一抬手把我拉入怀中。我不断挣扎,大叫道:“你干什么?外面一大堆人……”
“你要是怕他们听见,就不要闹。”他随即将门合紧,低头来吻我。
当他温热的嘴唇接近我时,我趁机狠狠咬了他一口,一种微微带着苦涩的味道立即蔓延开来。
他猛地放开我,嘴角被我咬破的地方还在不断渗出血珠,面色苍白说道:“你!……”那深邃的紫眸中射出几乎要杀人的寒光,我并不害怕,闭了闭眼说:“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戏,叶临风与我已有婚约,过去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请你自重。”
他不屑一顾道:“什么婚约?一派胡言!你怎么会喜欢他?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他。”
我看着他说:“你未免过于自信了。他虽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却有一颗宽容善良的心,时时刻刻都会体谅尊重别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一直在保护别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
他冷冷看着我说:“还有吗?你怎么不说他更会讨你欢心,更能够摸透女人的心思?”
我心头怒火又起,说道:“你不要以为天下人都是为了某些目的而做一件事情,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他的想法!你不要这样侮辱他!”
他眸中透着深沉:“你真的不想我?我们过去的那段时光又算什么?”
我冷着脸说:“我都已经忘记了!”
他盯着我道:“那么你觉得叶临风很好?比我都要好?你一定要嫁给他?”
我仰头对他大声叫道:“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定要嫁给他,至少他不会让我和别人分享他!不会到处留情、和一帮女人纠缠不清!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希望别人来干扰我的生活!”
燕王后退了一步,倚靠着房门,虽然竭力克制掩饰,簇起的剑眉下,一双眼眸中带着隐藏不住的惊和怒,还有深深的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完全没有半点锐气和犀利,只剩下被伤害的失落和无奈。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对他大叫说出那些话,自己却并没有一丝高兴或痛快的感觉,忍住心里的难过,低垂下头。
“蕊蕊,你真的变心了吗?我真心真意爱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了一个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似是无奈,又似乎是乞求。
我愕然抬头,举目四顾,确信房间中再没有别人,说话的人正是他。
地位尊贵的四皇子,纵横跋扈的燕王,倨傲冷漠的朱棣,几时会对一个女人这样说话?
这些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向我直扑而来,用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道:“蕊蕊,你既然不肯低头,那就只有我认错了。”他的紫眸映着烛火,晶莹透亮,那是没有成形的泪珠,唇上还挂在凝结的血珠,英俊的面容无比憔悴。
“我爱你,不要嫁给别人!”
我鼻子发酸,没有再推开他,任由泪水从迷茫的大眼里潺潺而下。
燕王在向我认错。
他亲吻着我的眼泪,亲吻我的额头和面颊,说道:“是我错了,从你离开金陵的那天我就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伤害你。一年多来我没有回北平,一直在找你,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才不要勉强你向我道歉!”我没有看他,眼泪还在往下掉。
他抱着我说道:“我没有勉强,是真心道歉。我答应你不再见妙云和湖衣,不再见任何人,一心一意守着你。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妻子,叫凌熙的妻子,好不好?”
我哭得稀里哗啦,说:“我才不信,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故意来骗我……”
他紧搂我的腰身,低头衔住我的唇,轻轻吮吸,低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小孩子……”
以往的记忆又涌入我的脑海,我抽泣着说:“你回北平去吧。我什么都不要,在这里真的很好。”
他缓缓说道:“你是很好,可我不好。父皇两次命我领兵出征我都称病没去,我不想再打仗了,什么事都不想做。”
洪武二十六年末和洪武二十七年初,朱元璋两次出兵北征蒙古,领军主帅正是宁王朱权。历史学家一直不明白朱元璋为何不用燕王而用宁王,其中内情原来如此。
宁王也是一名军事天才,这两战之后宁王和朵颜三卫的勇猛形象几乎可以与燕王、燕云十八骑相提并论,甚至已经超越了他们。
燕王不想打仗了,并不是个坏消息。
如果他的野心真的从此熄灭,那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火热缠绵的亲吻融化了心中的坚冰,他的味道和温热还留在唇间,我扁着嘴,没有说话。
他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说:“知道为什么我要建映柳小筑吗?”
“因为我在东宫住的是映柳阁。”
“对。你喜欢这里,我以后就陪你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惊愕地望着他。
他浮现淡淡的微笑:“难道你想要叶临风陪你住?”他捏了一下我的脸颊:“还想嫁给他?再这样我可要打你了。”
我摇头道:“我是认真的,你不用陪我在这里,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说道:“我也是认真的,是不是要我起誓你才肯相信?我……”
我伸手去掩他的嘴,他立刻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轻声问道:“你要放弃燕王的地位吗?放弃皇室的生活吗?”
他看着我,嘴角泛起微笑,说:“一年前我就开始放弃了,更何况现在?我如愿以偿找到了你,放弃那些也没有什么可惜。”
无论他的放弃是甘心情愿,还是万般无奈之下作出的暂时妥协,我都不想再追究了。一年多来,我费尽力气克制自己的想念,才能将他搁置在心中一个深锁的角落,紧紧关起来,不再去回忆,却从没有真正忘记过他,离开他的时候那种伤心的感觉至今还在心头萦绕。
他在床沿坐下,抚摸着我的手,紫眸注视着我说:“真的不想我吗?”
我坐在他大腿上,搂住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凑近他。
“你这个小妖精……”鼻端温暖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衣衫,声音带着几分迷乱:“一年多了……我好想你……”
我轻吟出声,对他眨眨大眼睛:“不过今天不可以……”
他停住手,皱眉说:“难道你……”
我微笑道:“是的。”
他亲亲我的脸颊,笑道:“没关系,我还忍得住,一年多也忍过来了。”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说道:“你是说真的啊?”
“我几时骗过你?”他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那你现在说啊,反正我睡不着。”
“你先睡觉,明天再说。”
我赌气撅起嘴不理他,他果然又转了回来。
“嫁给我,我还欠你一个明媒正娶的婚礼。”
明知道这个问题是我的死穴,他居然又旧话重提,而且并不像是开玩笑。
我的脸色顿时暗淡无比。
他紧接着说:“不是燕王侧妃,是燕第的夫人,唯一的正室夫人,好不好?”
我知道“燕第”是他的化名,叶临风和他们的朋友都称他“燕四公子”。
燕四公子的夫人,和燕王朱棣没有任何关系,与明成祖当然更没有任何关系。
燕王不能无缘无故休弃燕王妃,也不能将湖衣置之不理,摆脱燕王身份之外的他,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对我和他最好的安排。
我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燕四公子了,这个夫人怎么办?”
他紧握住我的手说:“无论我在外面流浪多久,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幸福和快乐,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家。既然娶了你,此生决不分离。”
我娇笑道:“如果你真要抛弃原来的身份,那你可要依我几件事情。”
他惊喜已极,抱着我说:“你终于肯答应了!任何事情我都依你,你说吧。”
我很严肃地说:“第一,你在明月山庄的约法三章,还要我遵守吗?”
他摇头。
我接着说:“第二,不能动不动就摆王爷的架子,随时随地准备教训我。”
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我接着说最后一条:“第三,婚礼我自己来安排。”
他继续点头,等着我往下说。
我看了看他,“扑哧”笑道:“就这些,没有了。”
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有几千几百条要我遵守呢!那你告诉我,婚礼你要怎么安排?”
我学着他刚才的口气说:“你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果然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左手中指上的钻戒,眼前浮现顾翌凡的面容,我喃喃说道:“翌凡,林希要嫁人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但是我很爱他,你会祝福我们吗?”
钻石忽然折射出一缕异样的光芒,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梦想,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着雪白的婚纱,和顾翌凡的婚礼成为一个无法圆的梦,我依然渴望能够延续实现这个梦想。
但是我现在是在明代,朱棣再爱我,只怕他也不会答应,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必须先做些准备,再想办法说服他。
次日,我到街上采购了不少的布料。在金铺独自忙活了整整十天,朱棣每次来访都吃了闭门羹。我让何积微传话给他,十天之后再来见我,他只要布置好新婚的房子就可以,别的事情都不用管。
十天以后,虽然累得腰酸背痛,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东西,心里还是很甜蜜。
我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后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朱棣果然很准时。
湛蓝的天空映衬着纯白无暇的云朵,院中的梨花盛开,洁白的花瓣在枝头绽放,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到青石地上。
朱棣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那样的表情。
那是无限的震惊和惊喜交汇的表情。
我头戴着白玉兰和紫丁香交错编织的花环。
身上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婚纱礼服,白色婚纱的裙边镶嵌着淡紫色的绢花,雪白的手臂和颈项都暴露在外,手上还套着同样的花环。
我带着甜美无比的笑颜扑到他怀里,抬头问他:“好看吗?是我自己做的。”
他回过神来,面露难色说:“好看,蕊蕊是最好看的。不过……你准备在哪里穿?”
我怕他的心脏承受不住,先亲了他一下,才说:“你既然觉得好看,那我婚礼的时候就穿它好不好?我知道有点儿透,可是……”
我还没说完,他急道:“不是一点儿!绝对不行!!!”
我辩解道:“是你答应我的,我自己来准备!”
他坚决不肯让步,说:“那也不能这样胡闹!你看看,肩膀和手都露在外面,成何体统!”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撅着嘴默然走到石桌旁,愣愣看着另外一套白色的礼服,那是给他准备的礼服。
朱棣走到我身后,见我这副模样,无奈说道:“那……这样好不好?你穿给我一个人看,在别人面前还是穿吉服吧?”
我没有太大的意见,只要他肯让我穿婚纱就好。
我努努嘴说:“那你要穿这个吗?和我穿的是一套,也是我亲手做的。”
朱棣看了看那套带着领结的礼服,带着微笑说:“这个好像是西洋的服饰,我曾经见过。你要我穿也没有关系,但是你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会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我抚摸着他飘在胸前的发丝,娇嗔道:“我早说过了,是你不肯相信。”
他伸手拥住我道:“我现在相信了,你的确不是凡间女子,是天外飞仙。所以我才会被你迷成这样,整天为你神魂颠倒,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朱棣穿上那套礼服,我帮他把头发散开,在脑后重新梳理成一束,一个身材完美、英俊潇洒的白衣绅士立刻出现在我眼前,还带着几分艺术家的风范。
他虽然不太习惯,却并不拘谨,很快就恢复了谈笑自若的常态。
我听见有人敲门,嫣然一笑,提起裙摆去开门。义学里的张先生画笔一流,我约他来给我们画像,他来得正是时候。
张先生推门时看到我们果然吓得不轻,几乎摔了一个大跟头。
我好不容易对他解释清楚,他才明白过来,笑着说:“请燕公子放心,我一定把这画像画好!”
我走到朱棣身旁,他大大方方拥着我,梨花树下相依相偎的一双甜蜜身影,在张先生的画笔中凝固成为永恒。
很快,W城里开始流传几个新闻版本。
版本一:“何记金铺”的凌公子原来是逃婚出走的女儿家,现在她的未婚夫燕家公子找来了,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流水席二百桌,诚邀W城百姓都来参加。
版本二:“何记金铺”的凌公子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千金,隐姓埋名只为寻找自己姓燕的意中人,现在找到了他,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
版本三:“何记金铺”的凌公子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客,与另一名侠客燕公子一见钟情,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
听到叶临风向我转述这些版本,我简直哭笑不得。
“绯闻!绝对的绯闻!”
叶临风摇晃的折扇停下来,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叫绯闻?”
“就是胡编乱造的,关于人家隐私的传闻。”
叶临风笑一笑说:“还有更离谱的版本,把我都编进去了,你要不要听?”
我忙道:“还是免了吧,我不要听。”
叶临风将带来的锦匣递给我说:“‘祺瑞坊’有如今的局面你功不可没,这是我们送给你添妆的几件首饰。我知道燕兄家中不乏上等之物,一点心意而已,希望你能收下。”
我见他如此说,如果不要分明是看不起他,只得接过锦匣,低头说道:“我知道对不起你……”
叶临风审视着我说:“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得之是我之幸,不得乃是无缘,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在燕兄身边更开心快乐,我也为你们高兴。”
我怔怔望着叶临风,心中对他既是感激又是惭愧,半晌都没说话。
叶临风略坐了片刻即起身离去,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他道:“叶大哥请留步!我想请问你,你是何时结识燕公子的?能告诉我吗?”
叶临风答道:“洪武十八年。至今已有十年了。”
洪武十八年,正是燕王就藩北平的第二年。
我顿时明白了燕王和叶家的关系。
叶家“祺瑞坊”起初不过是W城的一家小有名气的金铺,当时的规模恐怕还比不上现在的“何记金铺”。自从到北平开分店以后,“祺瑞坊”规模大肆扩张,生意遍及全国,财源滚滚而来。
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藩王的俸禄和封赏虽然不少,但是远远不够庞大的军费开支。“祺瑞坊”真正的幕后老板或许正是燕王,叶临风不过是占据了一部分股份的股东而已。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充分的利害关系,所以叶临风坚信燕王不会和自己翻脸。
换句话说,如果我没猜错,“祺瑞坊”就是燕王的自动提款机。
藩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燕王居然在十年前就开始秘密为自己敛财。十年前只有十八岁的燕王就有这种心机,那么现在的他,真的能够平静地和我生活下去吗?
我摇了摇头,看看天空明媚的阳光,不再往下去想。
婚期已至,“何记金铺”门前锣鼓喧天,鞭炮的响声震动云霄。
几名喜娘丫环手忙脚乱帮我梳妆、穿吉服。她们帮我细细描好眉毛,淡淡扑上一点胭脂花粉。头发全部向后梳理成高髻,髻上缠绕着粉紫的绢制梅花,红线缠绕的金凤冠向两边伸展,凤啄衔着数条红珊瑚制成的长长缨络,直垂到胸前。
粉嫩的额前、雪白的颈项上挂着同样的红珊瑚佩饰,大红色的胸衣和外衣用金线镶着“万”字花边和振翅欲飞的金凤凰。
富丽华美,红彤彤一片。
喜娘们很满意,替我遮上红巾,将我扶出了房门。
我偷偷掀起红巾一角,马上的燕王头戴插红花的帽子,身上穿的也是和我类似的衣服,脸上一片春风得意的表情。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跳下马来,抱起我送入花轿之中。
我忍不住想笑,悄悄说:“我终于看见你穿红衣服的样子了。”
他沉声说道:“乖乖坐着,别乱动啊!”
我坐在花轿中向外偷看,只见映柳小筑张灯结彩,果然是喜气盈盈的模样。
我们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刚刚准备下轿进院门,只见几名王府太监手执拂尘,匆匆来报:“楚王殿下驾到!”燕王在楚王眼皮底下大张旗鼓迎娶我,虽然用的是燕公子的名头,楚王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坐在轿中,听见楚王走进院中说道:“好喜气的婚礼,恭喜四……”
燕王截断他的话,说道:“多谢楚王殿下亲临致贺,燕某感谢之至,若不嫌弃,请在此共饮一杯水酒。”
燕王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楚王马上改口说:“本王来此送一件贺礼即回,不叨扰了。日后本王再设宴相请燕公子和燕夫人至王宫一叙。”
燕王淡淡说道:“多谢殿下,恕燕某不远送。”
拜过天地,我被丫环们簇拥着回到洞房中,等候着他回房来。我取下红巾,看见我们那幅画像悬挂在房中央那架琉璃雕屏之后,甜甜的感觉又溢上心头。龙凤的红烛透着喜庆的气息,洞房窗外正是一大片湖水,远处几盏渔火摇曳。我凝视着那点点荧光,移步到窗前。
我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赶紧坐回床畔,将红巾重新遮盖好。
似乎有人进洞房来,却迟迟没有走近我。我觉得很奇怪,掀开红巾一角,意外发觉眼前的人并不是朱棣,而是纪纲。
纪纲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
他说:“恭喜郡主,终于嫁给燕王殿下了。”
我站起身,对他说:“谢谢纪大人,我早已不是郡主了,嫁的也不是燕王殿下,只不过是一个名叫燕第的人。”
纪纲的眼中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声音凝重:“郡主可以这样想,但是燕王殿下注定不是普通人,就算他肯做燕第,只怕将来也未必能够如愿。他曾托付我寻访郡主下落,一年前我就知道郡主在这里,但是并没有告诉他。如今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郡主能够幸福。”
我愣了一下,纪纲不肯将我的下落告诉燕王,为什么?
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更印证了我的担心,看来不只我一个人认为燕王决不会甘心与我隐居在这里。蛟龙终非池中物,即使我有情丝千缕,恐怕终有一天拴不住他的万丈雄心。
我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隐忧,微笑说道:“纪大人今晚来此,不是只为对我说这一句话吧?”
纪纲身上所佩的绣春刀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缓缓说道:“我有皇命在身,正好经过武昌,所以前来恭贺郡主。”
我心生疑惑,是怎样的大事值得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出马?脑子里极力回忆洪武二十七年的历史记载,却没有半点头绪。
纪纲说道:“郡主保重。”人影随即掠起不见,片刻后,我清清楚楚听见了燕王的说话的声音。
燕王走近床前,取下我面上的喜帕,带着温柔无比的笑容,抚摸着我脸颊旁的缨络,说道:“蕊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他的身上带着美酒的醇香,我问道:“今天喝了不少酒吧?”
“喝再多也不会耽误爱你……”他搂住我的腰,将我压倒在柔软的床榻上,手在我身上不断游走探索,狂热的吻落在我的樱唇上。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所未有的强烈占有欲和力量,一年多来的禁绝的男人欲望此刻全然释放出来。
“朱棣……”我心跳遽然加速,双颊发烫,轻轻呢喃他的名字。
“你真的好美……我一辈子都要不够你……”
他的头发披散开来,和我的长发纠结在一起,温和斯文的态度与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像一只慵懒的猫半趴在他身上,用手拭去他额间沁出的汗珠。
他握住我的手,带着一丝微笑说道:“六弟送的贺礼真是实用,我们可以都试一遍……”
楚王居然送春宫图给他。
我红着脸说:“也只有他才想得出来送这种东西给你!”
他笑着亲亲我的小嘴。
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让我几乎要忘记我身边的男人是燕王朱棣,而我只是一个与他相隔七百年的现代人,甚至只是一缕无依无靠的游魂。
清晨的曙光让我睁开迷蒙的惺忪睡眼,拥被坐起,觉得身子无比酸疼,如云的黑发垂在胸前,雪白的身体还遗留着昨夜恩爱的痕迹。他回房的时候,看到我束起的发髻、身上的衣饰,都不再是昔日的少女模样,嘴角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我扑到他怀里,他轻声问:“睡好了没有?”
我点点头,拉他到桌案前,上面放着我为他准备的早餐,奶茶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还有栗粉糕、煎鸡蛋和柠檬汁。“映柳小筑”的厨房里各种食材应有尽有,我花了半个时辰就做好了这些东西。
我拈起一块栗粉糕喂给他:“尝尝看,是我亲手做的。”
他开心大嚼,说:“只要是你做的,一定好吃。”
我仰头笑道:“你不怕我在里面下毒药害你啊!”
他又喝下一杯奶茶,才说道:“只要你舍得毒死我,我一定照吃不误。”
我心头掠过一阵甜甜的感觉,抱着他说:“棣棣,你真好。”
他皱了皱眉说:“你叫我什么?”
“你叫我蕊蕊,我叫你棣棣,很公平的啊。”我忍住想笑的冲动。
他一把抓住我,去拧我的脸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想占便宜是不是?还叫我‘弟弟’,今天我非打你不可!”
两人正闹成一团,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燕王立刻放开了我,恢复了端庄的表情,说道:“是王真?你进来吧。”
王真推门而入,低头回禀道:“北平有急信送到,请王爷拆阅。”
他呈上一封书信,我瞥了一眼,字迹清丽,上书“王爷尊鉴”、“妾妙云谨启”数字,应该是燕王妃的来信。
燕王将书信接过,并没有立即拆阅,淡淡问道:“还有什么话?”
王真看了我一眼,才说:“王妃派来的人说,四月初十是皇上的万寿圣节,寿礼已安排妥当派人送至王府,请王爷不要忘记前去金陵。安成郡主前些时染了些小恙,王娘娘悉心照顾,已经无碍了,请王爷放心。”
我悄悄退到内室,只当没有听见。
他的妻子儿女,他不可能全然不顾。
他很快就跟进来,对我说:“蕊蕊,你喜欢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没关系的。棣棣这名字很好听。”
我知道他是哄我开心,笑道:“我逗你玩的,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游湖吗?”
他抱起我说:“好,我们即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