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风光明媚,我们携手并肩走在湖岸边,丝丝垂柳迎风拂面,各种鲜花随地开放,彩蝶在花间纷飞,游人如织。
一只粉色蝴蝶落在我的肩膀上,燕王伸手捉住它,另一只蝴蝶围绕着我们飞来飞去,我笑道:“你看,你把它们分开了,还不快还给它!”
他指头松开,向上挥动衣袖,两只蝴蝶又亲亲密密地一起飞向湖心。
认识我们的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叫我们“燕公子、燕夫人”。
我们走到一个偏僻的小亭中,只见一个满面泥污、臭哄哄的老乞丐,正在撕扯着一只烧鸡,怡然自得,逍遥无比。
燕王有洁癖,一看到他就说:“我们走吧。”
我叹口气说:“我倒是很羡慕他。”
燕王很不解:“你为什么要羡慕他?说说看。”
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在海滩上,大富翁看见渔夫躺着晒太阳,便责备他说:‘大好时光,你为什么不多打点鱼呢?’,结果渔夫反问他:‘为什么要打那么多鱼?’富翁说:‘卖钱啊’,于是渔夫再反问他:‘卖那么多钱做什么?’富翁说:‘有了钱,就能像我这样,自由、快乐、悠闲,在这片美丽的海滩上散步。’”
我顿了一下,问他:“你猜那渔夫怎么回答他的?”
燕王的紫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却摇了摇头。
我轻声说:“我现在不正快快乐乐地躺在沙滩上吗?”
燕王突然说道:“可是蕊蕊,渔夫永远体会不到打到很多鱼后的感觉,”他怅望湖面说道:“自愿放弃和被动接受,那种感觉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阴郁下来的面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忽然唱道:“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他披头散发,沿着湖岸赤足奔跑。
燕王神情遽然变化,追上前去,叫道:“先生请留步!”
我心知不妙,燕王还是遇到了他注定该遇见的人。
老乞丐见燕王追来,停下脚步,倒头就拜:“恭迎殿下!”
我急忙打断他道:“你不要胡说,他是我夫君燕公子,殿下岂是随便能叫的!”
燕王示意我不要说话,伸手扶起他,紫眸中光芒闪烁,道:“请先生继续说,刚才那几句话是何意?又是如何看出本王的来历?”
我站立一旁,眼看着老乞丐对他说:“殿下龙行虎步,当有天下;待到三三之年,必登大位。老朽话中之意,殿下如何想,便会如何应验,不必老朽多加解释!”
燕王似有顿悟,拱手道:“多谢先生,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我眼看着燕王被他蛊惑,急中生智叫道:“金忠!你不要胡说了。”我拉着燕王的衣袖说:“此人是蜀中有名的江湖骗子,我们都上过他的当,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应验的!”
燕王将信将疑,盯着他看了一眼。
那老乞丐金忠哈哈笑道:“夫人果然慧眼,老朽的确是姓金名忠,但从未去过蜀地,更未曾见过夫人。殿下若相信老朽,今夜便请至城西城隍庙一行。”他起身继续疯癫而去。
燕王凝视他的背影,良久沉默不语。
我急道:“你是信他还是信我?他真的是个骗子!”
燕王过了半晌,将我揽入怀中,释然笑道:“我当然信你。”
我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心中却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今夜自然可见分晓。”
酉时刚过,燕王就已不在映柳小筑中,我知道他是赴金忠之约去了城隍庙。我独自站在画屏后怅望着那幅白色婚纱的画像,一身白色礼服的他和穿着婚纱的我依偎在一起,这是我所期盼的幸福吗?为什么我的心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难道历史的进程并非人力所能阻挡,那场残酷的战争迟早都会发生?
我不要我爱的男人成为一个暴戾的皇帝留下千古的骂名。即使他要做皇帝,他也该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他的手上不该沾染太多的鲜血。
隔着透明的琉璃画屏和累累垂垂的水晶珠帘,依稀可见燕王回来的身影。
他带着隐隐的微笑,伸手拨开珠帘,优雅踱步走进内室,似乎知道我就在画屏后面,目光看向大红色的锦帐,走到床畔坐下,然后扬眉笑道:“快过来,让我亲亲你。”
我坐到他身侧,并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他手臂轻展将我拉进怀里,吻上我的颈项,隔着薄薄的衣裳抚摸着我的脊背,说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回应着他的吻,呢喃着说:“在看我们的画像。”
他温柔说道:“我每天都会在你身边,还看什么画像?看我就好了。”
我问:“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一了,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他踌躇了片刻,紫眸中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拥紧我说:“明天。我会尽快回来的。”
金陵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愉快,我既然已经离开了是非之地,决不会轻易再回去,况且我嫁的也不是燕王殿下,他知道我不会跟随他前去。
我服侍他沐浴更衣,他看到我温柔体贴的模样,脸上又挂上浓浓的笑意,说:“小野猫不但会做好吃的东西,还会伺候人呢。”
我按摩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呵气:“你是我的夫君啊,我当然要对你好。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着你。”
他微笑搂过我的纤腰,将大红洒金的床幔放下,一种温馨而甜蜜的氤氲感觉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我轻轻闭上眼睛,承受他健硕结实的身体给予我的爱与激狂。
燕王离开金陵以后,叶临风前往外地视察分号,我又回到义学里。
义学地处郊外,暮春时节野花盛开,蜂蝶戏舞其间,绿油油的青苗一望无际, 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在我和叶逐月身上。
我回复女装以后,叶逐月与我时常来往,她性格温柔内向,典雅斯文,选妃名册上已经录入了她的名字,入宫时间大约是在六月初。
她望着蔚蓝的天空,带着几分憧憬和羞涩,问我道:“姐姐,东宫里面有这样的风景吗?太孙殿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回过神来,对她笑着说:“东宫里面有亭台水榭,花鸟虫鱼,风景很优美。太孙殿下为人很好,字写得好,水墨画也画得好,但是你进宫以后就不能随意行动说话,也不能随意出宫来了。”
叶逐月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我知道。哥哥请的老师教过我宫中礼仪规矩,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也没有打算再出宫来。如果能够……能够选上,也不枉费哥哥一番教导我的心思。”
我看着她酡红欲醉的娇媚模样,说道:“以你的才貌,太孙殿下一定会喜欢你的。但是宫中美人众多,宫中并不是那么平静,你可曾想到过会遇到困难挫折?再多荣华富贵,也难及自由自在的生活。”
叶逐月秀美的眸光一闪,机灵的眼睛透出几分自信,说道:“姐姐所言,我早已想到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困难挫折一定在所难免。姐姐不仰慕富贵荣华,但是居于高位受万民仰戴的人生也未必不好。”
她心意十分坚决,我心中默默祈祷她和朱允炆的未来能够幸福。如果历史记载无误,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至今还是未解之谜,历史学家众说纷纭,无论是远走海外,流落民间还是出家为僧,大部分的史料都证明他并没有自焚于皇宫的大火之中。
只要有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迈进“何记金铺”的大门,何积微正在低头拨弄着算盘珠记帐,我唤道:“何大哥!”
何积微抬头见是我,忙问道:“燕公子怎么没有陪着你?”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案上,说:“每年四月他该回哪里去,何大哥难道忘记了吗?”
何积微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笑道:“是我忘了。”
他似乎完全遗忘了与皇宫有关的一切记忆,他和叶临月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就如同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对生活的诠释。
我看到他的眼镜,想起朱元璋即将下令关闭对外通商港口,禁止使用西洋货品,对他笑道:“若是不能使用这西洋眼镜了,你以后可怎么记帐呢?”
何积微给我斟上一杯茶,说:“我正要盘大店面,再请几个伙计,金铺少了你,人手倒像短缺了好几个。”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那我还是回来帮你吧,义学那边已经打理顺当了,有张先生他们操持,我用不着每天都去。”
何积微摇头笑道:“你现在已经嫁为人妻,怎能再出来帮我?燕公子他也不会答应。”
正在说话,我看见何积微的神情略变了一下,回头往街面上看去,数名锦衣卫的橘红色身影已飞掠而过。
我心中暗惊,与何积微面面相觑,纪纲先至,随后又来了大批锦衣卫,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值得皇帝如此兴师动众?
何积微向外看了一眼,说道:“他们只是从此地经过,目标并不在此。”
“映柳小筑”中仆人丫环不过区区几人而已,我并不觉得冷清,每天往来于义学和金铺之间,也不觉得寂寞。燕王离开W城已一月有余,屈指计算行程,明天就该回来了,他并没有理由在金陵滞留太长时间。
我等了整整十天,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湖畔柳荫茂密,静谧的湖水倒映着我的面容,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焦急和担心。
他依然没有回来。
会出什么事情?
历史没有记载洪武二十七年五月燕王朱棣会遇到什么意外,但是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
和当初等候顾翌凡从加拿大归来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相似。
我身后有人轻轻唤道:“郡主!”
我蓦然回头,来人是纪纲。
他问道:“郡主是在等候燕王殿下吗?”
纪纲既然来找我,一定知道情况。
我冲到他面前,急急问道:“你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怎么了?”
纪纲看着我,语气平缓,说道:“郡主不要担心,燕王殿下暂时被禁足在燕王府中,无法离开皇城。湘王殿下也被拘禁了。”
我的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阵眩晕,皇子被拘禁,罪名一定不轻,不是通敌就是谋反,难道燕王会步秦王的后尘?
纪纲伸手扶住我,他冰凉的手掌触碰到我的手,我立即清醒了过来,站稳了脚步。
燕王应该不会有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忍不住心中的惶恐不安?
心中一片迷茫,我开始怀疑我所知道的历史。
我曾经那么渴望改变历史,如果他真的死了,历史一定会因此而改变,也可以避免战争和杀戮。
但是,这不是我想要得到的结果。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抓着纪纲的手说:“皇上为什么要拘禁他?他做错了什么大事情吗?”
纪纲说:“私通蒙元,纳其贿赂,接受逃卒,留为己用。”
我断然摇头道:“他在漠北征战数年,流了多少血汗,怎么可能去私通蒙元?他若要通番,当初何必那样拼命?”
纪纲道:“当初立的是皇太子,并没有立皇太孙。”
我豁然明白,生性多疑的朱元璋知道自己立朱允炆为皇储诸王不会心服,现在怀疑燕王灰心失望后通敌,所以拒绝出征。
我凝望纪纲说:“原来皇上他是这样想的!那湘王殿下又是为何被拘?”
纪纲说:“湘王宫中,搜出了龙凤衣冠和诸多逾制御用之物。此次我们前往长沙就是暗中查访此事,证据确凿。”
我终于明白原来纪纲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皇子湘王朱柏,途经武昌,趁湘王离开长沙赴金陵之机掌握了他在王宫中的秘密。
同时拘禁两名皇子,朱元璋今年这个生日想必过得与前年一样不痛快。
我冷静下来,心中迅速作了一个决定,擦干眼泪对纪纲说:“我和你一起去金陵,我要见皇上。”
纪纲冷竣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说道:“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要你作无谓牺牲。皇上已下诏,朝中大臣敢为他们求情者同罪,立斩无赦,已杀了几名老臣。如今只有等待皇上回心转意,释放二位殿下了。”
我对他说:“若是三年五载呢?十年呢?或者像秦王殿下一样……”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痛,强忍住眼泪说:“你是他的好朋友,他是塞外自由奔跑的烈马,不是蛰伏的羔羊。如果皇上不放他出来,把他拘禁起来还不是要了他的命!”
纪纲站在我面前,黑眸注视着我良久,冰雕一般的表情渐渐透出温暖的神色,他的手被我紧紧抓住,还带着微微的颤抖。犹豫迟疑之后,他轻轻捉住我的另一只手,低声说:“我会带你去见皇上。如果皇上要我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感觉到了他手掌中传来了几丝温度,急忙收回了手,退后几步说道:“我刚才一时情急忘形,不该去拉你。谢谢你肯帮我。”
纪纲没有再靠近我,说道:“你回家安排打点一下,我在北城门口等你。”
暮霭沉沉,我带着随身的包裹来到北城门口,果然看见了纪纲骑马等候着我,身边还有另外一匹骏马,我向他点点头,跃上马背。
两骑一前一后,乘着夜色向金陵飞驰而去。
接近金陵不远,细密的雨点洒落下来,我拉紧了缰绳,纪纲原本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我马后,此时加速赶上,在我身旁说道:“郡主不必如此着急,我们找个地方避过这场雨再走。”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所客栈,我们在客栈前下马,店小二热情无比迎出来:“二位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纪纲丢了一锭银子给他,说:“我们歇息片刻,把马伺候好。”
那店小二眉开眼笑,忙去打点准备。
我独自站立在屋檐下,遥望苍茫夜色中金陵的方向,眼前不断下落的雨滴如同我此时的心绪。
顾翌凡离开我时并没有流泪。
真正的心痛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眼看着一切发生无力挽回时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失去过顾翌凡,决不能让相同的情形在燕王身上再次发生。
纪纲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皇上为二位殿下之事心烦意乱,数日没有视朝。东宫常妃娘娘对郡主爱如己出,郡主回京后可要先见她?”
我伸手掠了一下被风雨吹得纷乱的发丝,知道他是担心我自身难保,想要我求助于常妃。但是东宫与诸王的关系并不密切,我并不想让常妃牵连其中,淡然一笑道:“母妃对我恩深情重,我心中已有愧于她,不能再让她为我担心了。我既然敢去见皇上,就有信心说服他。”
纪纲幽幽说道:“感情这东西多不如少,多了是麻烦。”
他自怀中取出呈菱角之状的一件东西,递给我说:“此物迎风晃动可生浓烟,一旦吸入鼻中即刻昏迷,你先服下解药,如果情形危急就利用它逃出宫外,千万不可束手就擒。”
他似乎对我此去并不抱任何信心,已帮我预留退路,我伸手接过了他给我的迷烟和解药,在客栈中换好一套宫中太监的衣服。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快马兼程进入金陵城中,纪纲一骑当前,皇城守门护卫早已恭恭敬敬退让在一旁,并不敢多加盘问。
锦衣卫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得罪了他们,很可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掉,不但尸骨无存,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对纪纲的畏惧正是来源于此。
我跟随在纪纲身后进入皇城。经过燕王府门前时,果然见到大批锦衣卫肃然守护在围墙之外,严密监视着王府中的动静。燕王身怀武功,王府中的护卫也均非泛泛之辈,奉命看守燕王府的一定都是锦衣卫中的高手。
其中一人,虽然身着同样的制服,身形却娇小玲珑,正是金疏雨。她见到纪纲经过,随即走了过来。
纪纲问她道:“情形如何?”
金疏雨昔日开朗洒脱的态度全然不见,答道:“殿下并未踏出书房半步,宫中也没有任何消息。”她一眼看见了我,眸光转动:“郡主回来了。”
我跳下马背,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金疏雨眼中的光芒立即暗淡下来,说道:“他怎么会好?他被拘在王府里多少天,就醉了多少天,一句话也不肯说,什么人都不肯见,再这样下去,只怕……”
我的心头顿时隐隐作痛,无法想象他无辜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从十八岁起镇守在漠北边疆,一次次征战浴血沙场,身上还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却被自己的父亲怀疑通敌叛国。
幼时的漠视,如今的猜忌,朱元璋的心从来都没有偏向过他。
我正要进王府大门,纪纲拦住我说:“皇上下旨,任何人不得接近燕王府,郡主此刻不能见燕王殿下。”
纪纲虽然愿意帮我,但他不能当着自己的下属的面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带我进燕王府。
我明白他的苦衷,点头说道:“我知道。”
我不再回头,跃上马背抓紧缰绳往宫城疾驰而去,纪纲随后紧追而来。到了皇宫门口,他和我同时下马,向朱元璋所居容华殿步行。
我低垂着头,混在一列太监中间,纪纲在殿外停住了脚步。
我进入容华殿后,只见数名宫女太监垂手侍立,朱元璋斜倚在一张金漆软缎龙榻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喘息,身旁的侍女急忙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背,两名侍女跪捧着嗽盂,另一名年轻的妃嫔忙递过水,用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
我轻轻走到龙榻前,叩首说道:“民女凌熙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止住咳嗽后,缓缓开口问道:“朕听这声音很熟悉,是谁?”
那妃嫔认识我的模样,说道:“回皇上,好像是永嘉郡主。”
我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我面前的皇帝并没有让人震慑的“龙威”,他坐起身来,以手示意身旁诸人全部退下,目光向我身上扫射过来:“原来是你。当初你不辞而别,朕还时常想起你。还记得朕赐给你的封号吗?”
我答道:“民女记得。”
我并不以皇孙女自称,朱元璋并没有太介意,他看向榻旁的梨木圆几,说:“你到朕身边来。”
我靠近他身旁,他突然沉声发问道:“你也是为了棣儿来求朕?当初你不肯嫁与他,离京而去,如今又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朕早已说过,胆敢为他们求情者杀无赦,你不怕死吗?”
他话语中犹带几分怒意,我摇头说:“民女并非为他,本是为皇上而来。”
他看了看我,脸上表情放松了一些,身体靠回榻上的软枕上,问道:“你是为朕而来?不妨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说:“请问皇上,皇上哪一个指头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
他冷冷一笑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不必问朕。”
我说:“皇上英明。十个指头都是皇上自己的骨肉,碰到了、伤到了,疼的是您自己;如果您下决心断掉一个两个,疼的也还是您自己。”
我清楚看见他的眼神顿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我接着说:“文正殿下的事情,皇上应该还没有忘记。”
喷射着的火焰霎时变得无比暗淡。
朱文正死时,朱标还不到十岁。
朱元璋对朱文正倾注的感情并不比亲生儿子朱标少,朱文正之死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痛。
朱元璋出身贫寒,家中常受饥饿困扰,他的大哥心疼弟弟,把食物悉数留给他,最后自己活活饿死,死时留下一子朱文正。朱文正以朱元璋为父,跟随着他南征北战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狂妄自大被朱元璋以谋反治罪,惨死在父亲的刀下。
无论多调皮的孩子,在父母眼中其实都是可爱的孩子。
我看见了他腮边滴落的一颗泪珠。
“正儿,标儿,榛儿,楠儿……”
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颤动的嘴唇不断地喊着朱文正、太子、秦王和小皇子的名字,即使贵为天子,他也只能眼看着马皇后,达定妃,胡充妃,这些他曾经心爱的人和一个个亲生儿子先他而逝去。
我有些害怕,急忙走近他,摸摸他额头,发觉烧得烫人,忙拿起枕畔的绢帕替他拭去汗珠。
朱元璋的目光盯住我,神情无比激动,气息微弱说道:“你告诉朕,为何上天要这样惩罚朕?朕真的不是个好皇帝吗?为何朕的儿子都不肯听朕的话?为何他们一个个等不及朕死,都开始图谋造反?……”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来,身边侍立的宫人都不在他身边,我只能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递水给他喝。
看到他这副伤心颓废的模样,我忍不住说道:“皇上是大明朝的开国帝君,如今一统中原,收复沦陷多年的幽云十六州,纵观汉唐崩溃以来的英雄豪杰,无人能与皇上比肩。皇上的北伐檄文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定将万古称颂,皇上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自唐朝崩溃以来,明朝是唯一一个大一统的汉族政权,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除汉唐外仅有的三个完整大一统又能长治久安的汉人执政封建王朝之一。北宋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是在朱元璋的手中收回。
明朝的国力并不输于汉唐盛世,国家地位甚至在汉唐之上,明朝拥有中国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属国数目,航海、交通得以大力发展,国家地位之高史无前例。大明帝国的缔造者朱元璋虽然生性猜忌嗜杀,但是所有的封建帝王都有这些缺点,他在恢复中华文明上的功绩还是不可埋没的。
朱元璋一把抓住我的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喘息着说道:“丫头,你再说说看,朕比那宋太祖赵匡胤如何?”
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朗声答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皇上的功绩和文治武功犹在宋太祖之上。”
我说的并不是假话。
朱元璋继续问:“朕若胜似宋祖,比那秦皇汉武唐太宗又如何?”
以我研究学习七年历史的经验,他问的是几个相当大型的研究课题,但是对我来说并不算是问题,我立刻提纲挈领、简明扼要地把这几个皇帝的生平功过都评价了一遍。
几乎是行云流水,出口成章。
朱元璋看着我,眼中射出了意外赞赏的光芒。
我隐隐感觉到不妙。
他唤来宫人说:“传燕王来!”
然后,他注视着我说:“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如此有见识,难怪棣儿对你一往情深。朕可以答应你赦免棣儿之罪,给他重新改过的机会。但是从此以后你必须留在宫中,给朕作女史官,帮朕编录此生传记。你可愿意?”
我的背脊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给朱元璋做女史官编制书籍?
我来到金陵,如愿救了朱棣,却困住了我自己。
我再一次跌入了皇宫这个金色的牢笼。朱元璋的命令就是圣旨,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我的手触碰到了纪纲给我的迷烟,如果我此时要逃,应该还来得及。
如果我做了朱元璋的女史官,或许只有到他驾崩的时候我才会有机会离开皇宫。
容华殿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意也越来越坚决。如果我的禁锢能够换回朱棣的自由,我愿意为了他留在朱元璋的身边。
我退立在龙榻后面,燕王进殿来一眼就看见了我。
他的紫眸中透出的光芒几乎可以照彻容华殿,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与迷茫,还带着担心与期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他在榻前跪下请安,朱元璋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有悔过?”
燕王低头说道:“儿臣已知错了。”
朱元璋说:“你若要继续养病,就留在京中;若是身体好了,就回北平去,替朕再征蒙元,驱逐鞑靼残部。”
朱元璋的话意很清楚,如果燕王再次拒绝出征,等待他的就是在金陵燕王府中一生监禁的命运。与我在W城的“映柳小筑”中逍遥世外,对燕王朱棣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燕王终于抬起头来,却并不说话,目光直直看向我。
朱元璋回头看了看我,命道:“你出去吧。”
我知道朱元璋一定有话对燕王说,不敢有违,退步而出。
殿外纪纲负手而立,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微风吹起他层层叠叠的衣摆,他看着宫院内的一缕浮云,对我说:“看来你与皇宫的缘份真是不浅。”
我笑了一下:“只可惜我并不稀罕这缘份。我既然已经来了,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只要耐得住寂寞,做女史官也并不是坏事。”
“好!好!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突然,荣华殿内传来朱元璋的一声怒斥和木杖落地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燕王说话。
我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冲进殿中,只见燕王依然跪在地上,身旁斜放着一根木制手杖,这手杖本来是放置在龙榻之侧,一定是朱元璋盛怒之下投击燕王后落在他身旁。
燕王面容平静,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
朱元璋的怒火更盛:“从来没有人敢和朕讨价还价……你……你……”
我跪在燕王身旁,他立刻抓住我的手,说道:“儿臣愿意带兵远征蒙元,朝中不缺史官,也不乏才华横溢之人,父皇为何偏偏选中她?儿臣心中如今惟有她一人,求父皇把她还给儿臣。”
我望着他脸上被手杖击中的伤痕,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
燕王看到我落泪,立即转过头去,伏在地上叩首道:“除了她,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要过什么,恳请父皇开恩!”
朱元璋凝视着我们,很久很久,威严的表情竟然渐渐松弛下来,说道:“棣儿,你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她来求朕了。朕要她做的是意义深远的大事,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朝中史官虽多,却无一人能有她这般见识!待过几年朕自然会放她出宫去,你们有的是一生相处的机会。”
燕王抬头说道:“请问父皇还要儿臣等多久?”
朱元璋说道:“五年之后,朕定将她还给你。”
燕王神情肃然,说道:“多谢父皇千金一诺。儿臣愿意等,届时儿臣一定前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