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到了亲王府的一座园林之中,看见了远处碧云亭里的那个华服中年人,指上玉扳,颈上翡翠,富态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但其间的威严却让人难以直视。
“叔叔。”
夏武宁见到了中年人,难得收起了自己的那份傲气与暴虐之气,对着中年人请安,态度还算恭敬。
至少现在,他需要恭敬。
“宁儿这么冷的天往叔这里跑,意欲何为?”
夏伯谦的语气非常轻缓,脸上的肥肉挤开,就显得尤其和蔼可亲,如果是不那么了解夏伯谦的人,在这一刻一定会觉得他是如此亲人慈祥,唯有那些与夏伯谦打过交道的人,才会明白此人实在是出了名的笑面虎。
夏武宁走到了夏伯谦的身边,支开了夏伯谦的那些下人,他们倒是懂事,不过是一个眼神,他们可以领会其中的复杂含义,学会揣摩上面的心思,是他们的必修课,否则也不致于能够混到夏伯谦的亲信位置来。
蕴冰的池塘上开裂一道口子,传递出异样的美,分裂无数痕迹,如同闪电一般朝着冰面远远传去。
是夏伯谦手中扔下去的一颗石子。
“叔叔,我记得杨一家族账税是在你这里,对吗?”
太子一开口,夏伯谦的眼神就变了变,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身上的气质已经隐隐有了变化。
“怎么?杨一家的人得罪宁儿了?”
太子目光瞥向那破碎的湖面,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说道:
“某些人占了一分二亩地,已经忘了三百年前是谁将这地恩赐给了他们,世上总不乏越俎代庖之人,这并不罕见,本来宁儿并不想来麻烦叔叔,但杨一家的人已经越界了。”
夏伯谦打量了太子一番,目光幽幽,似乎在揣测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能够让太子都解决不了,非得在这样的天气里面来麻烦他。
“此地仅你我二人,宁儿若是有什么话,不妨与叔叔直说。”
小园香径里面的雪覆盖在地面的每一个角落里头,天机之间一片寂静,但正因为雪厚,所以才能吸收一些微小的声音。
譬如,鸟儿震动翅膀的声音。
太子还是十分谨慎地观望了四周,这才走到了夏伯谦的身边三尺之地,靠了又靠,在他耳畔将杨一家族抢走了他私通宣王的证据一事说出,夏伯谦的脸色才逐渐有了变化。
他当然晓得太子嘴里面所说的那个名单有多么重要……因为那个名单上面牵扯的人,远远不止太子本人,还有南晋的许多王族。
老皇帝的脾性,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这个皇位,是他杀了自己父亲夺来的,彼时彼刻亦如此时此刻,倘若让老皇帝知道南晋有人要卖国,只怕要被株连九族!
诚然一份名单未必真的有多少说服力,就算是请闹到了老皇帝那个地方,他们尚有余力可以周转,但这件事情本身沉重无比,便是最后他们从激流之中脱身,也会狼狈无比。
“宁儿确定是杨一家族的人做的?”
夏武宁拱手,咬牙道:
“千真万确,我的人亲眼看见了听雪楼在杨一家族的下人带领下进入了他们家中,没过多久又放了出来,而在此之前,听雪楼与杨一家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交集……叔叔不觉得这些事情太过凑巧了吗?”
“一次巧合,两次巧合,三次……难道也是巧合吗?”
夏武宁的心底早已经断定了杨一家便是烧毁了九蛇门,夺取青铜剑内暗藏的那份名单之人。此时此刻,他只想着如何弄死这个家族的人,免得他日烈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夏伯谦沉默了许久,很快,他对着远方招手,那边的人立刻会意,转身小跑而来,得到了吩咐之后离开了园林,不多时便又带着一份账本到了此地,他递给了夏伯谦,说道:
“王爷,杨一家族倒也有些时日没有上报账务了,因为最近要到了老太后的诞辰,属下们没有太着意这件事情,准备等待太后诞辰结束,再去找杨一家的人聊聊。”
并非他们办事不力,这一次夏伯谦也没有怪罪于他们,老太后的诞辰的确重要,晋国人讲究一个吉利,尤其是百岁的老人,更何况老太后继承国运,这一次如果谁敢在诞辰的时候附近生事,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夏伯谦缓缓揉捏手指,偏头望着太子说道:
“宁儿听见了?”
太子沉默了很久,眼神变了又变,他知道夏伯谦在说什么。
夏伯谦在告诉他,不要搞事。
现在这个时间很特殊。
但他的事情也非常特殊。
如果对方真的想要搞他,那份名单一旦出现在诞辰上面,他的麻烦就大了!
“此事先勿要声张,他们拿到了那份名单也未必就能致我们于死地,况且时间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他们还没有把这份名单爆出来,看来是真的想要用来交易,我们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老太后的诞辰,西周的人和南朝的和尚也会派人来贺寿,这次来的人身份贵重,事关两国之间的安宁,如果让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做了些什么事情出来,届时麻烦就大了。”
夏伯谦意有所指,这句话太子听上去的味道和外人听上去的味道是全然不同的,对于那些身边的下人,并不会认为这句话究竟有什么问题,但只有太子明白,夏伯谦嘴中的‘麻烦’,并不是指代国家之间的恩怨。
他不关心这些,从来不关心,所以他不是皇帝,他只是王爷。
“不过让暗隐去杀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夏伯谦拇指摩擦食指上的玉扳指,改了口,似乎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太子兴许会闹出什么事情也说不定,后者听闻了夏伯谦的话,微微抬头,瞳孔深处猩芒闪烁,接过了夏伯谦下人们手里的账本,对着夏伯谦笑道:
“多谢叔叔。”
他带着负剑人从此地离开,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园林深处的某只鸟,夏伯谦看见了那只鸟,但它一直紧紧跟着太子,所以他便认为这是太子的鸟,而负剑人自然也看见了那只鸟,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因为喂鸟人也是太子麾下的一员,随行盯着太子安全,总没有什么错。
真正会对此感到怀疑的太子,却恰巧没能够看见这只鸟。
目送太子远去的那名管家,抬眼看见了天上那只几乎看不见踪影的飞鸟朝着另一方飞去,他仔细瞧了瞧,又瞧了瞧,也实在没能够想出那个方向代表什么。
那边没有给鸟儿的栖息地,只有一座酒楼。
“若它飞了进去,只怕会被酒楼里面厨子当成食材做了吃吧?”
管家叹息一声,他可不知道喂鸟人的事情,只觉得这天里头,竟然还有鸟忘了飞向南朝那边儿,属实可怜了些。
……
……
听雪楼,凝碧峰。
苏寒山指尖捏着一封信,看完之后,便将它烧毁,而后踩散飞灰在雪地里面。
“太子去了杨一家,你的事情会不会暴露?”
玉面狐站在了苏寒山背后,偏头问询,豺二狗也在不远处拾柴烧火,山顶云台的风大,但雪小,柴火得烧得够旺便不会被风吹熄。
“本来也就跟听雪楼没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暴露不暴露的。”
豺二狗幽幽一叹,总算把四周雪里头埋着的柴禾挖了出来,扔到了火堆上面,任由它缓缓燃烧着,变成通红的火星子,飞舞到处都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子自己的臆想而已,不存在暴露与不暴露,只是相比于此,我对他会去杨一家究竟说些什么而感到好奇。”
玉面狐闻言翻了翻白眼,忍不住道:
“你也会好奇?”
豺二狗嘿嘿一笑,这丑陋的笑容,竟然让玉面狐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
苏寒山遥遥望向远方,目光穿过苍茫大片,到了夏衔枝的府邸里头,嘴角带着笑容。
“听说老太后的百岁诞辰要到了,这一次所有的王公贵族都要给老太送礼物,我估摸着许多人都已经着手准备了,老太后在南晋的话语权可不小,皇帝老儿谁也不听,也得听老太后的话,若是这一次能让夏衔枝赢得老太后的嘉许,他在皇帝那里的宠信只怕会提升不少。”
豺二狗搓了搓手,说道:
“过往诞辰许多王族重要的人倒也送过老太许多礼物,不过老太似乎不那么喜欢,如果四公子要送,得送一些比较特殊的礼物才可以。”
“先生可知老太喜欢什么?”
他朝着苏寒山看去,希望能从苏寒山那里得到回答,在豺二狗的印象之中,似乎苏寒山能够解答他的一切疑惑。
“松花儿皮蛋。”
苏寒山想也没有想,直接说出来,豺二狗听完之后愣住了许久。
“啥……啥玩意儿?”
苏寒山认真重复道:
“皮蛋。”
这回不只是豺二狗,便是一旁站着的玉面狐也傻了。
高高在上,金山银山一挥袖,山珍海味吃不尽的太后,怎么可能会喜欢皮蛋这个东西?
“先生……在开玩笑?”
“你觉得呢?”
豺二狗沉默了许久,疑惑道:
“先生何以断定太后喜欢皮蛋?”
苏寒山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了火上面炙烤,舒服呻吟了一声,笑道:
“我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