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个天唷,还要出河,若不是家里孩子翻年上私塾缺钱,我才不出来赚这口钱。”
一名坐在船头的男子,从靴子里面抽出一根染血的布巾,放在冰冷刺骨的水里面洗了洗,又重新裹在了脚上,那双脚上尽是被冻裂的口子,虽然没有流血多么严重,但伤口却也迟迟好不了,伤势堆砌,逐渐严重恶化。
一旁的中年人叹了口气。
“谁不是呢?”
“那些杨一家族的人才不会顾及我们的死活,他们的眼里只有钱,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几时会在乎我们?”
“没办法,我这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再跑几年,我估计就得换一份轻松些的差事了。”
中年人的话让几名年轻人忍不住侧目过来,他是某船的船主,为杨一家干了十几年,虽然也算不上多么富有,但小日子过得还算舒坦,顿顿有肉也有酒,家在王城南边还有处四合院儿,众人将他作为了自己毕生的奋斗目标,希望自己日后也能从杨一家的手里面讨得一艘船来,过上舒坦的日子。
“船主,您不继续干了?”
“说不定再做几年,你便能够进入杨一家族内部当管家了呐!”
有人劝说一句,其实巴不得中年人走,但人情世故不允许他如此。
中年人转头,瞟了那名年轻人一眼,沧桑的眼神里面流露出悲怆,流露出了怜悯,也流露出了冷漠。
有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跟这些年轻人说过,并非他太过于自私,而是他不想让这些充满希望和激情的年轻人太快绝望,他不忍心看着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
他的船主位置,根本不是通过他的努力得来的,事实上,船坞的每艘船上的船主原本都是杨一家族特意安排的,他们原本就是杨一家族的一份子,因为运气好被选中,虽是多受了些风寒与烈日灼灼,但终归能多赚些钱给自己养老。
至于那些在船坞里面勤勤恳恳劳作的贫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混进了杨一家族内部。
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工具,随时都可以抛弃。
这些人看不见,也不明白,任何一个家族想要稳固住自己的地位,最忌讳的事情便是引入家族外面的人进来掌控实权,这样的做法极有可能会毁掉一个百年打拼的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只是苦工,也只能是苦工,哪怕日后他离开了船坞,也会有一个新来的人代替他,而这些被压榨的劳动力,将永远被压榨下去,直到他们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
“但愿明年的冬天,风不要这么大。”
中年人缓缓感慨一句,仰头喝下了一碗苦酒,那涩味在舌根蔓延,久久难散去。
……
……
明亮的大厅之中,烛火闪动幽幽,一名男子被人从麻袋子里头哆哆嗦嗦地给抖了出来,他一脸懵逼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细细看了一番,确认自己现在是到了杨一家族的领域里面。
这实在太好确认,左斜方的那张旌旗上面便用墨水潇洒写着两个大字:杨一。
“别动手,各位英雄好汉!”
唐仙着实慌了,急忙大呼,生怕某人还没有说话,鞭子和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屋子的正前方坐着一名面向威严的中年男人,身上溢满着上位者的气质,虎目剑眉,盯住了唐仙,冷冷问道:
“听雪楼来大运河作甚?”
唐仙闻言愣住了片刻,而后不可思议道:
“你们就为了这个事情,便将我抓过来?”
中年人冷冷道:
“你觉得这是小事?”
唐仙反问到:
“难道这不是小事?”
中年人回道:
“这绝对不是小事。”
屋子里面其余站着十几人目光凛凛,不怀好意地看着唐仙,神色愈发严峻起来,唐仙不得已,讪讪道:
“各位不要这么紧张,听雪楼只是最近在找一个人,我们担心他从大运河伪装成杨一家族的人逃跑了,所以才专门派了我过来守点。”
“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再等等,看看听雪楼是否还会有其他人过来。”
他故意套幻了一个虚假的概念给众人,但凡一个人在这方面足够清醒,就会明白听雪楼没有派第二个人过来,并不能证明唐仙嘴里的话就是事实。
但几人明显中套了,这种技巧在人没有防备的时候,最是容易成功。
杨一迦豪蹙眉,问那几名带着唐仙来到杨堡的下人道:
“你们只抓到了他一个人?”
一名下人如实回道:
“回家主的话,我们的确只发现了他一个听雪楼的人,大运河旁边的河岸没有高山丘陵,藏不了人,除非他们能把自己埋进地里面,否则绝对逃不过属下们的眼睛。”
“嗯。”
杨一迦豪淡淡应了一声,语气之中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沉重,那名下人心下一喜,眼睛微微一转,在想自己究竟该以何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不会太过于刻意地在杨一迦豪面前留下自己的名字,如此也好让家主能够注意到他。
然而杨一迦豪对于认识一个苦工没有丝毫的兴趣可言,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了唐仙的身上,诚然唐仙的话他已经信了几分,毕竟杨一家族与听雪楼之间无甚来往,更遑论结仇,所以听雪楼没有理由忽然来找杨一家族的麻烦。
“不知听雪楼最近在找什么人?”
“我杨一家族在王城多少还有一些小势力,若是看见了,兴许还能够帮忙拾衬一番。”
见到了这个老东西不依不饶的模样,唐仙随口忽悠道:
“如此倒真是多谢杨家主了,听雪楼最近要找一个叫唐仙的人,此人轻功极高,来无影也去无踪,常在月黑风高时候作案,前不久偷了听雪楼中的一件翡翠凝华屏,夭夭逃之,那翡翠屏是从东海打捞上来的东西,价值连城,放在屋内冬暖夏凉,还有醒神养目之功效,一直被我家先生当作宝贝,却不曾想被人从家门里面拿走了东西,先生非常生气,招呼我们这些一众下人速速出动,千万不能够让他离开王城。”
唐仙虽是在胡诌,语气神态却是逼真到位,说的煞有其事,屋内的十几人听完之后,便真信了几分。
有人默默在心底冷笑,如此看笑话一事,他们自然带着一种落井下石的心态,尤其听雪楼在王城之中的江湖和商业区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种最近几年突然从外界而来,直接蛮横无理立足于王城的巨头,让他们这些在王城打拼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家族感受到了喘不过气的压力。
王城的势力大都只晓听雪楼的背后有庞大的势力在撑腰,很可能是王族,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人,也没有机会知道。
“那人什么模样?”
杨一迦豪继续追问,唐仙便继续胡扯。
“唐仙此人身高八尺,玉树临风,武功奇高,虽是常在夜里作案,然而他一袭白衣飘飘,潇洒而轻快,摘花飞叶,纵横王城各个大家闺秀的闺房,常常引得莺声燕语,娇笑连连……”
众人听得这唐仙说书一般吹嘘着唐仙,便忍不住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大对劲,而唐仙此时也意识到了众人的神色不那么对劲,便话头一转,急忙改口道:
“但无论如何,这就是一个彻头彻脑的混蛋,哪怕江湖上的人再如何吹嘘他,那也只不过就是一个只会偷偷摸摸的飞贼,被抓起来是要吊着打死的。”
杨一庆抚摸自己的小胡子,说道:
“那倒也不是,我曾经在堇城听说过唐仙此人,这家伙是个逃兵,当初平息西边匪劫动K乱的时候,他们那个兵团的人都战死了,这个家伙却逃了出来,从此浪迹天涯,不敢再暴露在阳光下。”
唐仙闻言,脸色忽然涨红起来,瞪目咬牙道:
“他不是逃兵!”
突然起伏的气势让人措手不及,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吓了杨一庆一跳,杨一庆注目唐仙,面色疑惑道: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是逃兵?”
唐仙面色愈发地涨红起来,努力克制自己内心澎湃出来的愤怒,那些被隐藏在人传人嘴中的隐秘真相,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却仍旧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
“这是一段非常隐秘的真相了,牵扯许多,不能为外人说。”
杨一迦豪的目光凛冽,但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上面计较,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唐仙说道:
“你回去告诉苏先生,大运河这边我们会帮忙排查的,如果有嫌疑人被抓住,我们自然会交给听雪楼处置。”
唐仙这老人精怎么会听不出杨一迦豪的弦外之音?
帮忙排查此事是假,不想让听雪楼的人来大运河附近是真,他们晓得自己干的究竟是什么龌龊的勾当,贩卖人口在王城里面是重罪,如果被人抓住了实打实的证据,多少会对杨一家族有着不小的打击,若是后面处理不好,甚至会牵扯到家族本身,带来大麻烦。
唐仙见对方这就要送他离开,于是便对着杨一迦豪道了一声谢,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在杨一家的下人带领之下离开了这里,乘一艘渡船,沿着河面朝着王城北门而去,风雪愈大,江上亦寒。
那乘船的渡人,死在了这场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