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里,那段断桥残雪的旁边,飞雪湮没了整座断桥,铺在桥岩上,模糊出一个轮廓与形状,一名装着贵丽的男子站在雪中,摊开了手中的信纸,看了又看。
这封信是苏寒山送的,但他并没有在信上署名,里面的内容让太子提着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脸色由恐惧转变成了狰狞。
他在笑。
苏寒山要与他做交易,交易的筹码是九蛇门里面那封他私通宣王的信,这让太子认为他有机会可以弥补自己这致命的弱点,等到他赎回了信,再想办法把人做掉,至此万事大吉。
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太子已经有些等不及,甚至表现出了焦躁,似是巴不得马上就将刀放在苏寒山的脖子上面,把苏寒山的头直接割下来。
不少的下人站在了他身后待命,但其中许多人已经换掉,那些曾集体去将军府门口与龙不飞反应太子扣留他们家人的江湖门客,此番已经晓得自己得嘴了太子,要么已经在龙不飞的麾下谋了一份差事,等待结果,或者留下了自己在王城的朋友与眼线,自己远遁,一有消息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已经被太子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天上的飞雪暂缓,断桥下的水面也尽是厚厚冰雪覆盖,太子将信纸折叠好,招呼了远处纹丝不动,侍奉的施勇康近来,对着他说道:
“去通知一下荣扈与左桂生,随时帮我确定那个企图与本太子做生意的那个人的位置,本太子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混帐玩意儿,敢威胁本太子!”
荣扈是通天客的本名,进入了王城之后,荣扈一直都在某个极为隐蔽的角落隐藏自己,事实上他从来都擅长这一点,便是一些认识他的人,也很难在公众的场合下认出他。
施勇康得到了太子的指令,快速离开了太子府,拐入无人小巷子,如阴影消失不见。
不久之后,另一个黑衣人进入了太子府,此人与那些死士全然不同,并非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此人腰带绿丝绦,背后背着一柄巨剑,神色冷冽,身上隐隐浸润着一股子尸气。
尸气与杀气不同,后者通过杀生方才能够沾染,而尸气则需要常年与死人打交道,黑衣人的面向些许奇异,谈不上丑,也绝对不帅,与人一笑,能让人明显感觉到脊背发凉。
他走到了太子面前,冷冽道:
“殿下吩咐的事情,属下已经完成了。”
太子眉头微皱,目光瞥过了他肩旁处露出的剑柄,仍旧不确定地问道:
“南庭宛死了?”
黑衣人平静道:
“若他未死,属下将自己头拧下来献给太子。”
听见了此话,太子大笑道:
“干得好公孙正奇!”
“来人,赏!”
他开口,不远处的一名娇艳女子走到了他身边,对着太子躬身一拜,又用一种腻死人的声音对着公孙正奇说道:“公孙先生,殿下将奴家赠与先生,平日里伺候先生起居。”
公孙正奇面无表情,点点头,纹丝不动,他转头向太子,嘴唇轻轻张合,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又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旁的那名女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迅速躬身,倒退离开了此地,公孙正奇这才低声道:
“殿下,南庭宛在王城的拿块地……被人拿走了。”
太子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在此刻忽然凝固。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
“被人拿走了?”
“谁?”
公孙正奇回道:
“听雪楼。”
听到了这个名字,太子皱起的眉头越发紧锁,他冷冷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听雪楼在王城里有一片非常好的地段,如此还不知足,他难道不知道王城的规矩?”
王城里确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任何人与任何势力都不允许占有王城的两片地界,这规矩在王城的江湖已经延伸了数百年,背后牵扯甚多,敢出手破坏规矩的人与势力,最终的下场都相当惨烈。
公孙正奇回道:
“属下猜想那听雪楼的楼主应该是知晓这一点的。”
“昨日属下才在西郊处理了南庭宛的事情,回来便听闻了听雪楼去南庭宛的府邸之中买下了琉璃巷的地契。具体是用什么手段属下已经不得而知,南庭宛府邸里面参与过这一行买卖的人,全部都已经消失了,而听雪楼拿到了琉璃巷的地契之后,很快便做了第二笔生意。”
“听雪楼将琉璃巷的地契卖给了林家,从林家的手中买来了大石巷,又将大石巷的地契还给了原来的属有者。”
太子听到了这里,眼睛折射出难以理解的光芒,兀自喃喃道:
“听雪楼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道理啊……”
公孙正奇站在了太子身边沉默着,低头,眼前便尽是满目皑皑白雪,除了冷还是冷。
他们不是旅人,在王城多待几年,不会还觉得这飞雪美如画。
“属下不知,听雪楼这一次的做法很奇怪,在他们同林家交易时候,属下原本以为他们是想卖给林家一个人情,不过听雪楼后面的做法,明显昭示着他们还有其他的意图,但无论如何……听雪楼此次的做法,让他们至少亏损了三十万两银子。”
“属下着实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
太子沉默了许久,问道:
“听雪楼此后还有什么动静么?”
公孙正奇回道:
“没有了。”
太子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回头给林家的人寄一封信,让他们的掌事人到太子府来一趟,本太子想亲自与他们说道说道。”
公孙正奇颔首,没有任何耽搁,甚至没有多喝一口水,便又背着身后的那柄巨剑,大步离去。
他是负剑人,太子麾下暗隐的钦定杀手。
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帮助太子杀人。
……
……
画廊桥边的小石溪旁,柳树只剩下了秃枝,全被白雪掩盖,停留在上方无人摇动,堆砌招展成了纯白色的柳叶,风一吹会哗哗落下大片。
行人来来往往,天色已经不早,冬日里天黑得快,黄昏的余晖还未完全散去,星辰已经在天上隐隐吐露微光,两名卖艺的人在街边收了摊子,细数着今日从看客那里赚来的铜板,赚来维持生计的救命物什。
这年头,钱没那么容易赚。
即便王城确是南晋最为富饶之地,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却依然贫穷,生活困苦,他们买不起好看的衣服,也吃不起昂贵的食物,什么东西都是从土地里面来,从小河里面来,一年四季的收成全看天意。
这些江湖卖艺人较之农民还要更加凄凉,他们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被人当猴子一样看,满脸堆砌笑容,只为了换来那几颗脏兮兮的铜币。
如果不是因为这缝隙里面尽是污垢的铜币能够换来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他们定会将其扔进粪坑,再狠狠吐上几口唾沫星子。
收拾了东西,二人准备离开,面前老旧凹凸不平的铁碗里头传来了沉重的重物撞击声,他们低头一看,一块金元宝砸进了那铁碗之中。
其中一人迅速弯腰拾起了金元宝,放在嘴里面用力咬了咬,确认没有问题,便急忙揣进了自己的腰带,抬头看向了那位买主,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事故的笑容。
“这位爷要杀谁?”
他对这此轻车熟路,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
扔给他银子的人回道:
“这次要杀的人是老鼠,很会躲藏,你们的刀要快,要稳。”
他笑着回道:
“放心,我们在江湖上浪迹这么多年,人称‘判官,阎罗’,被我们哥俩盯上的人,从来逃不掉。”
……
……
白梅庄中。
玉面狐踩着妖娆的步子来到了苏寒山面前,将手中的一份情报递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满园的雪花夹杂刀子一样锐利的风,刮在了人的脸上,又痛又痒。
苏寒山摊开了那份情薄,端着热腾腾的茶喝了一口,沉默不语。
玉面狐叹了口气,走到了苏寒山身后,伸出手轻轻揉捏他的肩膀,柔声道:
“你可曾想好究竟要派谁去与太子麾下的鹰犬谈论此次的生意?”
“但可能无论谁去,都一定会被太子的人盯上,最后他们便会顺藤摸瓜,沿着线索便摸到了你身上来,如果太子锁定了听雪楼,只怕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事情还没有开始,她已经觉得苏寒山这一步棋走差了。
后者闭目品茶,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的神色,平静道:
“我们会成为太子的第一个怀疑目标,但不会是最终的那个。”
玉面狐没有听懂苏寒山的言外之意,她那双柳叶眉朝着中间凝蹙,疑惑道:
“第一个和最终的那个有区别么?”
苏寒山回道:
“听雪楼只是事情的一个连接点,而不是终点,太子或许会怀疑是听雪楼拿了他私通西周宣王的证据,但这种怀疑……很快就会转嫁到他人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