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了城,莽莽飞雪中,一封机载着特殊含义的信笺被寄送到了太子府,天上的大雪纷扬里,偶尔还能听见鸟鸣声,但很快这样的声音就消失了,一个佝偻身子,穿着破棉袄的老人在王城某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放鸟,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人来过,巷弄的小长道里长满了杂草,会让人有种错身郊外的错觉。
老人布满了皱褶的手满是泥泞,那些皮肤的坑洞里,都是黑色的污垢,他抓了一把米,洒在了地面,那些鸟儿便围拢了过来,在地面啄着,它们的身上除了翅膀外被特制的绒皮布包裹着,这样能够让鸟儿在王城的冬天活下来。
他目光浑浊,看着鸟儿在地面争抢食物许久,才转身朝着巷道的尽头走去,走的时候步伐一瘸一拐,但两只腿都稳健有力,他并非瘸子,而是先天一只腿长,一只腿短,巷道的尽头通向了一处荒郊,那里翠茗湖旁有一个小村庄,住着十几户人家,平日里便靠着湖中生长的贝类鱼类水产为食。
翠茗湖一年四季均不结冰,东连龙河,西连烟斜渠,水是活水,清澈澄明,养活了周遭许多人家。
老头踩着积雪回到了自己家,跨过木篱笆的时候,他看见了雪上面另一个脚印, 便登时变了脸色,急忙抬头看去,只有自己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女人在家里织布,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
不过地面的那脚印,定不是老妇人的,他与自家女人过活了这么些年头,当然晓得老妇人的鞋子不会那么大,这种尺寸的脚印,必然是一个成年男子才会有的脚。
“家里来客人了?”
老头面不改色地问道,将身后的一群鸟儿赶回了院落里面的一个小屋子里头,并不断勘探着自己院子里面的脚印。
老妇人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那双浑浊不清,早已经分不清瞳孔和眼白的眼睛眨巴眨巴,对着声音的方向说道:
“是一个年轻人唷。”
“他是来送鸟的,说你养的鸟受伤了,外边儿雪大天冷,回头给冻死了可惜,便给你送回来了,你瞧瞧,该是在那个鸟笼子里面。”
老妇人的话音落下,老头的汗毛登时便炸了开来,他脑子里面一阵空白,支吾问道:
“那人……走了?”
老妇人点点头。
“走了。”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老妇人沉默了许久,迷惘道:
“他好像念叨过几句:鸟儿穿上了衣服也怕冷,雪里头没有方向,飞得远了,会冻死在雪地里,然后被永远埋住。”
“对了桂生,你不是去王城买吃食了么?买了些什么?”
左桂生愣住了片刻,而后猛地扎进了屋子里面,严肃道:
“阿秋,咱们得赶快搬家。”
老妇人一听这话,顿时便来了气,骂道:
“十二年前你说的什么?”
左桂生闻言头痛起来。
老妇人自顾自地坐在了自己陈旧的老木凳上面,絮絮叨叨说道:
“十二年前你就开始搬家,问你为什么你也不开口,跟我讲再过两三年就好……可现在呢?”
“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都十二年啦!”
“老东西,你要逃到什么时候?”
“再者说,就外面这天,你能往哪儿逃?”
“往哪儿逃?”
“九年前我为了救你这个混蛋,弄瞎了眼睛,现在出了事,谁还能救你?!”
老妇人一口气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说的左桂生犯了头疼,太阳穴仿佛裂开一般,他背靠在了门边上,张大嘴呼吸着空气之中的冷空气,后来却因为喉咙太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桂生?桂生!”
“你没事吧?”
老妇人听到了左桂生的咳嗽声音,吓得急忙闭上了嘴,她一把丢下了手中的活计,踩着慌乱的步子到了左桂生面前,扶住他帮他胸口梳理顺气,左桂生一把抓住老妇人的手,喘着粗气说道:
“阿秋,我对不住你。”
老妇人叹了口气,安慰道:
“我就是那么说说,都要入土的人了,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这些年你瞒了我那么多事情,我不也没有说什么?”
左桂生仰天长叹,头无力地耷拉靠在门框上,想起了过往的数十年,想起了老妇人年轻时候的模样,忽然老泪纵横。
手中是老妇人的手,同样历经了岁月的洗礼,风霜的折磨,已经粗糙不堪,这些年老妇人跟着他的确吃了很多苦,却很少抱怨什么,他真正觉得对不起老妇人的原因是他数年前因为自己处理行踪不当,被仇家寻到,打断了双腿扔下悬崖,侥幸挂在了树上没死,老妇人最后去山下寻他时候,不小心被丛林隐藏的毒蛇毒液蚀瞎了眼睛,自此以后老妇人双目再也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方才来咱们家的那人可不像是仇家,你也不要这般杞人忧天,倘若他真是你的仇家,只怕我已经死在这里了。”
老妇人回忆起先前那名年轻人来这里,只是同她寒暄几句,顺便说了说了关于一些冬日里面的注意事项,听起来像是在关心她。
左桂生苦笑着摇头。
“你不懂,他和你说的那些话,看似是在说鸟,实则是在说人。”
“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这一次过来兴许只是一个警告,下一次……”
“我没有回头路,如果我不继续我的事情,太子不会放过我的,你也会受到牵连……”
他言语之中已经溢满了苦涩,满是皱纹的黝黑面容上写着疲惫,他忽然开始觉得如此活着,和死去,究竟哪个会更好一点?
至少人死了,就不会这么累了。
猛烈甩甩头,他将这个可怕的念头赶出了自己脑海。
靠着他的老妇人轻轻叹息一声。
“可惜,雪这么大,我们走不了了。”
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一身的伤病,冒着王城如此大的风雪,就算是有一辆马车,他们也不可能走的太远。
左桂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缓缓扶着老妇人站了起来,他走到了为自己鸟儿们所筑的温房之中,找到了先前手上被那个神秘的男人送回来的鸟,发现鸟的脚上果然绑着一个小布条,他匆匆从鸟儿的脚上将布条解下,摊开一看,上面写着八个黑色的小字:
【日落西山,天下大寒】
左桂生看着这八个字,整个人便仿佛魔怔了一般,失神了许久。
凛风渐起,吹走了他指尖没有抓住的布条,缓缓流落在了远方的积雪里面,左桂生慌了神,四下里张望着,又伸出手在雪堆里面刨了几下,几进几出,手已经冻的通红,不能曲直。
“唉!”
像是要将这些年的愁一并从胸膛之中呼出来,左桂生大声叹,甚至是发泄,最终转过身,对着老妇人说道:
“阿秋,我们不走了。”
“不过我还要出去一趟,我得去见一个人。”
老妇人偏过头,随口问道:
“见谁啊?”
左桂生回道:
“龙不飞。”
他说完,扶着老妇人去到了屋子里面,把桌子上面的织布和工具也一柄拿回了屋内,帮老妇人生了火,在她的左手边放柴,右手边放着火钳,又反复叮咛了几句,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左桂生一路便装,小心错开人群,到了大将军府。
他甚至没有和门口的人通报姓名。
进入府邸寻找龙不飞的人,总不能是刺客,不能是市井流氓,下三滥的胡痞。
对方一定有事,既然有事,便不妨让他去见见龙不飞。
一进入将军府,左桂生便听见了悠扬婉转的锦瑟竹丝声,有人在捣练音律,却又不甚熟悉,依稀能够从这声音里面听出初学者的味道,将军府中的下人并不算多,但是他们做事的效率很高,来往形色匆忙,很少勾肩搭背,互相偷懒闲谈,一股子肃杀的气氛隐隐弥漫在花草间。
他在一名下人的带领下,到了将军府里面的某一件书阁,书阁不高,一共三层,建筑相当精细,方瑜若囚,开合似通,飞檐翘日,瓦齐如修。
拨开外门,里面的厅中对坐二人,一人身姿笔立,脊勒苍松,发垂腰背,目光严肃而正义,另外一个人则慵懒倦淡,如女子一般清秀静美的面容上,勾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远看似有,近观却无。
他一进来,龙不飞便看着他,目光些许复杂。
“你输了,龙不飞。”
“上酒!”
苏寒山大笑一声,他手一挥,龙不飞的一名侍卫便转身离开,走出门口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左桂生一眼,嘴里啧啧声依稀入耳。
左桂生皱眉,抬头望向了苏寒山。
“你……猜到我要来?”
苏寒山笑着摇头。
“非也,我是确定你会来。”
“既然来了,我且问你几个问题。”
“你会养鸟?”
左桂生面色一僵,点点头。
“会。”
苏寒山点点头,便接着问道:
“你会鸟语?”
左桂生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他低头看着地面,迟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