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狐曾经是胡氏偏房生下的孩子,平日里胡府的人待她极好,胡家家主胡文嵩还曾经专门送她去了寒鸦城最好的私塾,奈何她不喜文流,天天跟着一群毛孩子掏鸟窝,弹弹珠子儿,去小河边上搬石头寻螃蟹,掰下了它们的腿,在石坝上面晒上两三天又回来吃掉。
喜欢跑,喜欢追逐,后来胡文嵩便送她去黄山明玉宗习武,不过数日的时间,胡有仙立刻便喜欢上了修行。剑法,轻功,内功,经脉……这些东西仿佛为胡有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执迷于此,着魔于此。
正是因为这一次在黄山明玉宗的修行,让胡有仙逃过了那一劫。
胡府着火的那一夜,胡有仙的师父寻雪道人似乎预见到了什么,焦急地寻上了胡有仙,塞给了她自己仅有的七两三钱银子,又给了她许多干粮和水,让胡有仙连夜骑着一匹快马朝堇城逃去,切莫回头。
堇城人多地杂,藏身容易,寻人难,且距离西边的荒原极近,距离寒鸦城极远,安家的手伸不过来。
于是自那日起始,胡有仙便正式浪迹天涯。
事实上,明玉宗也因为胡有仙的事情遭了难,安家的人要将胡府的人赶尽杀绝,带着大批人马到处寻觅胡府每一个人的下落,他们的手中有一个名单,上面记录了所有胡家人的名字和行踪,但凡姓胡,全部都在记录里面,胡有仙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她被列为必杀对象之后,安家的人去了明玉宗要人,明玉宗当然拿不出人,于是最后给安家搅得翻天覆地,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胡有仙的师父为了保护明玉宗的弟子,最后站出来把胡有仙的踪迹卖了出去,又以死谢罪,才面强平息了安家的怒火。
……
天上落雪,一粒冰晶飘落在了玉面狐的碗中鱼羹上,映入了她的眼神之中,于是玉面狐回过了神来,将自己从遥远的记忆之中剥离,迷惘抬头,这才发现苏寒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她沉默着,注视已经冷掉的鱼羹,忍不住缓缓叹息一声。
那段沉重的记忆,始终压在她的心底深处,她不敢跟任何人讲,甚至这么些年过去了之后,她已经忘却了自己是胡氏的身份,如若不是一年半前那个穿着红衣的怪物男子寻上了她,也许这个世上便不会再有胡有仙,只剩下了玉面狐。
她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白梅庄继续练剑,却看见苏寒山在远处的涣剑池旁边蹲着看鱼。
他的手指轻轻摩擦着暖炉,熟悉苏寒山习性的玉面狐明白,这是他在为了某件事情思考和决断时候才会有的小动作,于是她也没有打扰苏寒山,兀自盘坐在了先前苏寒山留下的剑痕面前,静静参悟。
一刻钟后,有第三个人来到了白梅庄,脚步急促却不紊乱,是一名身上带着伤痕的黑衣死士,至于苏寒山身后五步处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
“先生,我们已经和宫里面的人对过了,这封羊皮卷上面的印章,的确是太子独有的,旁人做不了假。”
苏寒山笑道:
“幸苦了。”
“下去养伤吧。”
那名黑衣死士颔首,转身迅速离开了这里。
玉面狐闻言转过了脸,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了她的侧颜上,快速融化成了一滴水珠,她对于苏寒山昨夜后来的经历并不清楚,但她至少知道一件事情……能够让苏寒山如此谨慎小心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她便又想起昨夜的时候苏寒山最后还去了一趟九蛇门的内部,估计是在那里发现了什么,玉面狐晓得九蛇门是太子的麾下势力,在那里如果发现了什么,必然是对太子不利的东西。
这是好消息。
“龙不飞知道这件事情吗?”
玉面狐问询道。
苏寒山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转身笑道:
“昨夜的时候他就应该大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龙不飞这人精明的要死,若不是还有点愚忠,只怕南晋早久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可惜,东西我不能给他。”
玉面狐扬眉,饶有兴趣地问道:
“为何不能给他?”
苏寒山答道:
“我要让太子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整晚整晚做着噩梦,在他死之前,我要折磨他到发疯,直到他将死亡当作是一种解脱的时候,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这些年他做过的坏事,在他死之前,必须统统还回来!”
玉面狐沉默着,小心瞥了苏寒山一眼。
“我记得你同太子应该无甚仇怨,帮助四公子真的是你即兴之意?”
她开始彷徨踌躇,苏寒山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她也不曾看见苏寒山被自己的情绪左右,这样的人,真的会忽然之间就下决定要帮助四公子上位,撂翻太子么?
玉面狐觉得不会。
细细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她越发觉得苏寒山帮助四公子去掀翻太子这件事情是早有预谋。
飞雪如絮,纷纷扬扬一大片,落浸在苏寒山长顺的青丝之间,他抬头盯住了玉面狐许久,不曾说话,也不曾动过,这个过程未让玉面狐觉得任何不适,苏寒山确不是在用犀利的眼神看她,她没有压力。
“你变聪明了,有仙。”
玉面狐得到了苏寒山的夸奖,嘴角忍不住轻轻翘起,微微一扬。
“难得听见你夸我一句。”
“所以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苏寒山闭目,许久之后又缓缓睁开眼睛。
“太子先天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虽然司寇南庭宛很快就会被龙不飞的军队带回,司寇这个职位会被四公子取代,但这也就是仅仅能够让四公子在朝廷上面站稳脚跟而已,他没有多余的能耐和精力去对付太子。”
“想要正面击败太子,需要太子自己露出破绽……如果他不愿意露出破绽,那么我们就只能够引诱他这么做。”
“那天在九蛇门内部找到的东西,我得拿去和太子做一个交易。”
玉面狐闻言,柳叶眉倒竖起来,盯住苏寒山正色道:
“你要去跟太子做生意,不怕被太子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下?”
苏寒山说道:
“这笔生意并非是真正的生意。”
“我的目的不是要与太子交易一些什么,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让太子明白,那个拿走了他藏在九蛇门里面还未来得及送出的信,正在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会要了他性命与位置的人手里。”
顿了顿,苏寒山笑道:
“正如我方才所说的那样,有这个东西在,我不能够让太子睡上一天的好觉。”
……
……
王城,太子府。
雪已是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太子的脸色比漫天飞雪还要苍白,但过了不久之后,他的脸色开始逐渐转变成为了铁青色,难看地让人忍不住便要吐出来。
这个时候的太子表情的确足够恶心,甚至已经完全扭曲了起来,他蹲在了一株在飞雪下竟还长青的巨大桃树旁,愤怒与恐惧在他失神的双目之间不断交织着,似乎他既担心,那封记载在羊皮卷上的信被发现给他会带来什么样子的后果,又在想象着自己如果抓到了那个拿走他给西周宣王信封的混蛋,该如何处置。
园林之中的确来了人,带着一个坏消息。
“殿下,南庭宛被龙不飞的人抓住了,正在朝着王城赶去,距离王城大约只有四十里路。”
天子闻言似乎回过了一些神,他转过头看着鹰目老者施勇康,沉声道:
“南庭宛没死?”
施勇康花白的鬓角有冷汗浸出,却还是如实说道:
“我们的人晚了一步,不过太子殿下可以放心,属下已经联系了不少江湖上面的朋友,这一次定会在南庭宛回到王城之前将他做掉!”
太子沉默了许久,又问道:
“查到昨夜究竟是谁在的九蛇门腹地放的火了么?”
施勇康回道: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现场的所有痕迹都被抹除了,好消息是,对方应该是一个相当厉害的江湖高手,这样的人即便是拿到了那封信,对殿下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威胁,多半也就是想要从殿下这里拿到什么好处,属下估计,不出三五日,他定会沉不住气,亲自来找殿下,跟殿下谈谈生意。”
施勇康的话不无道理,但仍旧不能够让太子完全放心,他便吩咐道:
“继续查,如果查到了是谁干的这件事情,先不要急着杀死他,把他打残就好……这个人,本太子要亲自杀!”
他一句话里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杀意,让人头皮发麻。
施勇康转身离开之后,太子又继续望着远方的朦胧出神,呼吸声愈显急促,目光也阴翳了起来,像是被树叶遮住的阳光,投射在地面密密麻麻的斑点,残缺而炙热,烧焦了空气之中的飞雪无数。
他的恨意已经写满了这一方小天地,正如同严冬厌恶那株巨大的桃树,不停地给予其严寒,想要杀死它。
可这棵桃树未死。
它开得愈发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