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阴眠之际,木瓦很难起火,绝大部分的木材会在浸水之后缓缓吸收水分与湿气,送入了内部,所以这个时候若想要点燃湿木,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里面有水,火点不着,却又因为木材本身锁住了水分,阻止了它的蒸发,因此湿木在被烘干之前,通常是点不着的。
可惜,九蛇门的高阁并非良木。
它烧起来了,在王城之中迸发出了耀眼而灿烂的光芒,便是隔着老远,隔着数里地,太子府内的那个年轻人也还是注意到了这一缕火光。
远观确是一缕,但当他心急火燎地带着下人赶到了九蛇门的驻地之后,那一缕火光,已经变换成为了熊熊烈焰,火舌如龙,烧了十丈,上方不断有坍塌物坠落而下,灼热铺面而来,便是隔着老远也能炙烤得人浑身燥热,皮肤作痛。
无人敢去救火,这火烧到了这样的程度,人力基本也就没有什么挽回的机会了。
太子看见了九蛇门驻地里面满地的尸体,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发疯一样朝着阁楼里面冲去,却被自己的下属死死拽住。
“太子殿下不可!”
“里面危险!”
他龇牙咧嘴,对身边拽住他的下属又抓又咬,好容易才安静了下来。
那双通红的眼睛满是血丝,并且随着远处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而逐渐狰狞起来,王城这样的夜晚之中,敢骑马的人不少,敢这样轰动骑马,肆无忌惮的人……只有一个。
太子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望向了九蛇门的腹地,望向了那座他刻意建造的高阁,看着满地的尸体,身子轻微颤抖了起来。
他在愤怒。
他的心思何其敏锐?
早在阁楼着火,火光耀来的第一刻,他便已经发现,并且带着人来到了这个地方,而龙不飞的府邸距离此地还要远不少,又间隔太子府,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龙不飞都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赶到此地。
可是现在他却来了,来得如此迅速,甚至让太子来不及打扫现场。
太子既担心楼阁内部的东西被人取走,又担心它没有被人取走,若是落到了龙不飞的手里面,那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那里面的秘密若是真的被爆出来,莫说是太子之位,只怕就是性命,届时也难保全!
铁马军士赶到,身上配有疾风劲弩,软甲长剑,至于大火之前,龙不飞从马上下来,见太子也在此地,便明知故问道:
“太子殿下深夜不休息,为何在此地纵火?”
龙不飞的语气里面没有怪责的意思,也没有可以对太子施压,但他的言语已经让太子感到了压力颇重。
他没有急着辨清自己。
因为他不敢。
九蛇门是江湖势力,没有在王城入户,所以就算是太子把九蛇门灭门,烧了这里的驻地,也大抵不过就是一场江湖恩怨,但凡没有影响到王城的安宁,加上他太子爷的身份,不至于被立罪。
但如果他不承认今夜这件事情是他做的,那么便不是江湖恩怨,跟他太子没有什么关系,留下来善后的必然是龙不飞……若是他从楼阁废墟里面发现了那柄青铜剑,那他麻烦只怕就大了!
念及此处,太子便忍不住后背一阵泛凉。
他瞟了一眼毫无表情的龙不飞,嘴上淡回道:
“无甚大事,只是一桩江湖恩怨罢了,倒是忘了提前与龙将军说,打扰了龙将军休息,实在过意不去……这里的事情就不劳烦龙将军了,本太子待这把火烧完之后,自然会处理现场,不会影响明日的王城,将军请回吧。”
龙不飞似乎全不在意太子嘴里面的真假,来这里的人也并没有带多少,甚至连装水救火的器具都没有带,纯粹是为了走一个过场罢了。
既然太子已经这么说了,他便不再过问,转身上马,便又带着自己的亲卫军从此地离开,干脆地让太子都觉得有一些如梦如幻。
他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远方飞寒塔顶,苏寒山与道人静静屹立月下,圆盘星皎,飞光似瀑,道人注目龙不飞离开之后,忽然带着一种敬佩的目光看向苏寒山。
他知道今夜过后,这件事情就怪不到龙不飞身上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动作,竟让太子亲自为龙不飞脱责,苏寒山的算计简直离谱。
“先生适才所述,那张羊皮卷上记载着关于太子私通西周宣王的证据,为何先生不直接将这证据交给龙将军?有此证据,太子就算不死,只怕也该倒台了。”
苏寒山看着下方的那个如蚂蚁一般大小的男人,对着他轻轻伸出了手,透过了指尖的缝隙,间隔着黑夜的冗长,天子便愈显得渺小,仿佛天地之间的一粒尘埃,一抹飞雪。
“你想简单了,太子替死鬼很多,这个东西能给他造成很大的麻烦,能够消弱他在朝廷之中的地位,但等太子冷静下来之后,他仍有办法脱身。”
“而且……就这么让他死了,真的是便宜他了。”
“东西在我这里,从今往后,他晚上只怕睡不着觉了。”
苏寒山慵倦的声线仿佛描绘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太子的手下忙着处理九蛇门的狼藉,无人注意到极远处的飞寒塔,而偶有太子手下瞥向那边的时候,寒月之下早已经没有了人影。
大火愈烧,愈不可测,好在九蛇门的高塔中间大部分是以玄铁为骨架,烧去了外面的部分之后,这里已经只剩下漫布的机关残骸,而在那地面胡乱杂陈的灰烬之间,太子看见了那名被斩碎扭断的青铜剑。
他的脸色仿佛如同误食了狗屎一般。
……
……
竖日清晨。
玉面狐大清早便起了身,急匆匆到了苏寒山的院落儿里头,走到了正坐在摇椅旁边吃着热腾腾鱼羹的苏寒山面前,盯住他的那双眼睛认真问道:
“白梅庄子里头的那道叠字剑痕是不是你留下的?”
苏寒山瞧着玉面狐眼眶上淡淡的眼圈,就知晓昨夜她必然去练剑了。
“你说你做什么不好,非得做一个夜猫子。”
“练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你总不能指望自己一夜之间便能成为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剑客。”
玉面狐咬住唇瓣,目光灼灼。
“你不要岔开话题,回答我!”
苏寒山拿出小碗,分了半温热酥香的鱼羹给她,说道:
“是我划的,昨日见你在梅园里面留下的痕迹,我料想你是在练叠字剑十三式,但始终用不出最后那一剑,料想是你还没有练到家。”
玉面狐坐在了苏寒山面前的石凳上,拿起汤匙小口吃着鱼羹,嘴里嘀咕道:
“你不是不会剑法来着?”
“那日在树阁里面,你明明非常严肃认真地和西门子永那毛头小子说自己不会剑法,这可没有过去几日,你可别耍赖说自己没讲过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苏寒山闻言淡淡笑道:
“和樊清雪这样的人比起来,我的确不会用剑,但在点苍门待了那么久的时间,天下武功,我大都略知一二,那门星海天的无名剑法我也曾经参悟过,虽然或许不如星海门的开山祖师研究透彻,依葫芦画瓢还是没问题的。”
玉面狐撅嘴。
“我总觉得你是和蔡千机祖师爷学坏了,别人谦虚是虚心,你谦虚起来就是虚伪。”
“对了……昨日里你怎么会忽然出来寻我?豺二狗的眼线发现了觉有情?”
苏寒山叹道:
“想不发现都难啊,青天白日里头,背着一个巨大棺材在街上面走的人,是个人就会注意到他……觉有情的武功很高,如果他手上没有棺材,昨夜或许真能与我周旋一番。”
“倒是安红妆总对你念念不忘,挺让人觉得意外,他手中的江湖势力并不比太子弱,想要找一个练习邪功的鼎丸不致于这般麻烦……你与他之间可还有其他仇怨?”
玉面狐一双美目深处闪烁一抹不易察觉的颜色,而后摇摇头。
“仇怨我不清楚,我的确没有惹过安家的人,与他们之间并无瓜葛。”
苏寒山随口道:
“兴许是父辈们的恩怨呢?”
玉面狐闻言,脸色虽无明显变化,其间却少了几分血色。
她低着头,一边吃着鱼羹,一边说道:
“我家住得离寒鸦城远了去了,爹娘也只不过是程阳县的小户,怎么会与安家有所恩怨?”
苏寒山看了看玉面狐埋头乖巧吃饭的模样,没有继续再提这件事情。
他自是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知晓玉面狐是当年寒鸦城胡氏的女儿,甚至他还晓得胡氏究竟是怎样被安家一步一步逼入死局之中,最后带着官印家破人亡。
他救胡有仙,从来都不是一场意外。
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只有必然。
胡氏是老皇帝钦定的寒鸦城的城主,这些年为了保护寒鸦城的百姓,常常与安家对着干,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寒鸦城距离王城数百里地,安家在那里与皇帝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的最后,便是胡氏代罪冤死,而带善人安家成功取得了寒鸦城的控制权,彻底掌控了寒鸦城。
当然,当年胡氏虽然被满门抄斩,最终却仍旧有人逃出了生天,胡有仙便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