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山轻缓打开了竖着的棺材,里面的女人便软软倒在了他的怀抱之中,肩胛骨下钉住了两根长钉,气海上半寸钉着一枚短钉,彻底限制了玉面狐的行动。
这并不是很严重的伤,却能够恰到好处配合点穴让玉面狐老实呆在黑黝的棺材之中,无法动弹。
苏寒山取下了玉面狐身上的三根钉子,帮她解开穴道,便被她紧紧抱住,玉面狐一句话也没说,身子却在直哆嗦。
安红妆已然成为了她的梦魇,一想到自己差些被练成鼎丸,玉面狐便浑身炸毛,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死死咬住自己嘴唇,似乎担心自己不那么用力就会哭出声音。
“豺二狗又救了你一命。”
苏寒山轻轻拍打着玉面狐的香背,对方剧烈的心跳仿佛隔着肌肤猛烈撞击他的胸膛,此番已经大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玉面狐只死死抱着苏寒山不撒手,似是想要将自己揉进苏寒山的身体里面。
小雨仍旧在继续,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东风混作一谈,到了后来,便已经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雪。
一边的毛刚看着从棺材里面被救出来的玉面狐,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晓得方才苏寒山那句‘放人’,是让道人放了棺材里面的人。
跪在地面咳血的道人虚弱道:
“为何不杀我?”
苏寒山淡淡道:
“道人常居深山,参悟天地万象,修养四常天光,偶尔出世大都是悬壶济世,为何到了你这里,却要助纣为虐?”
觉有情目光露出了一丝悲恸,便又小心潜藏在了眼中深处。
他平静道:
“徒弟死了,想给他建个衣冠冢。”
苏寒山又问道:
“究竟是徒弟,还是其他什么人?”
道人沉默片刻,闭上眼。
“既是徒弟,也是孩儿。”
苏寒山点头,继续道:
“怎么死的?”
道人咬牙道:
“大虫咬死的。”
“大虫是指的安家?”
“是。”
道人的脸色愈发苍白,眼角老泪数滴,顺着雨水击打在地,然后消失不见。
天上闪过了一道惊雷,映在了苏寒山的脸上,让他原本漆黑的脸在这一刻变的雪白起来,恢复了原本颜色,怀里的女人也微微偏过了头,望着道人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怜悯。
道人的确抓了她,但亦有她学艺不精的成分在里面。
道人出手了三招,她却一招也没有接住,若说对道人的恨意,仅有三分,更多的仇恨仍旧在安红妆的身上。
“你要用有仙跟安红妆请功,然后报仇?”
短短几句话,苏寒山已经弄明白了道人意欲何为。
道人低着头,看着地面的水影,里面映出的是一轮月亮。
天上的黑云随着小雨落下,已经逐渐收晴了。
“这是我唯一能够解近安红妆的机会。”
“他不但武功奇高,身边还有安家数不清的高手随从,我想要潜入安家到他身边,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世上除了皇帝老儿与龙将军,只怕没有人能够做掉寒鸦城里的安红妆了。”
“但他们不会帮我,安家在寒鸦城势大通天,如今西周又对南晋虎视眈眈,安家没有闹内乱,朝廷已经是感激不尽,哪里又会真的去找安家麻烦?更何况是为了一个无名无姓的道人,这样的事情听上去便已经足够荒谬,更遑论它的可行性。”
觉有情语气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种悲悼。
他避山隐居在了玄清道观之中,便是不想再受到红尘俗世的干扰,不想收到世间纷纭的条条框框束缚,逍遥山水,自在本心。
却不曾想自己曾经入世,想要再出世就难了。
觉有情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游侠,好饮山水,好结交江湖豪客,曾在堇城之中的青楼里与一名风尘女子相爱,却因为自己囊中紧迫,无法给予女子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最终只得留下了身上仅有的三两二钱银子与一块祖传玉佩,自己便独自奔波江湖风霜。
他不知女子那晚醉酒,忘记了贴上‘了肚贴’,最后怀孕了。
觉有情也不知道那名女子最后的下场究竟如何,但在青楼里面怀孕的女人,最终结局大都凄凉。
他的儿子在十二年后找到了他,那时候的觉有情已经成为了玄清道观的主人,专心于道法与武学,不再搭理红尘俗事,直到他的儿子拿出了那三两二钱银子与保存完好的玉佩时候,往事二三浮现心头,不知不觉,觉有情竟然落泪。
当觉有情得知了自己儿子的身份,便向他询问了那名青楼女子现在如何,他的儿子却告诉觉有情,自己母亲去世之前层让他发了毒誓,绝对不向觉有情透露任何自己生前晚年的讯息,只让他把这些东西还给觉有情。
原本养了十二年的道心,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觉有情走的时候不知那青楼女子已经怀孕,他也实在想不到,那般贫穷又没有地位的女人,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和人间疾苦,才能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大。
十二年,孩子十一岁,那名青楼女子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八。
那时候觉有情便带着他的孩子一同在玄清道观之中修道,二人日子虽然过得艰苦,但却苦中有乐,彼此父子温情,便是世间最暖的阳光。自那日过后,觉有情教授自己孩儿武功,道法,侠义精神,与他讲述自己曾经在山下江湖之中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事情,总也听得那少年心潮澎湃,感慨不已。
后来道观之中来上香祈福的人越来越少,二人已经连温饱都无法解决,于是觉有情便让自己的孩儿下山去寒鸦城瞧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谁知他的孩儿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便是大旬乡闹饥荒的一年,安家的人挨家挨户地到处搜刮封不劫所散下的财物,被觉有情的孩儿看见,便仗义出手,欲制止安家,哪晓得人间正道是沧桑,被一群安家的家丁当街打废,想要爬回玄清道观见自己老爹最后一面,却死在了半路上。
仇恨的种子,是在这个时候种进了觉有情的心中。
那个曾经与他相爱的女子,历尽千难万险,受尽人间疾苦为他留下的最后眷念,便这样因为自己照顾不当而逝去了,甚至觉有情还没有看见他成年,没有看见他遇见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没有看见他成家立业……
他发誓要杀了安家的每一个人。
但首先,他必须杀了那个下令打死他儿子的人——安红妆。
这段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往事,无时无刻不折磨着觉有情,他用了六年的时间给安家做狗,终于获取了安家的信任,他见到了那个折磨了他六年的仇人,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杀死安红妆的机会,对方武功奇高,不再他之下,更何况身边还有不少家丁护佑。
觉有情仍旧选择了隐忍。
他需要寻求其他的机会,他需要确保自己能够杀了安红妆,为自己的孩子报仇,否则日后便是下了地府,他只怕无颜再面对这对母子。
“好消息是,我与安红妆也有不小的恩怨,这仇我可以帮你报,但不是现在。”
“我手里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可以加入听雪楼。”
觉有情怔住,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拉拢他。
“您是……苏先生?”
投身江湖数年,他自然听过苏寒山的名字。
真正见到了真人,他竟没由来觉得意外,苏寒山在江湖之中虽然出名,却向来神秘,能把苏寒山这三个字与人的相貌对应起来的并不算多。
若是有人提到了龙不飞,提到了蔡千机,甚至提到了安红妆,江湖里会有很多人不自觉的脑子里面便能够浮现出对应的容貌,但提到苏寒山却只能是一片迷雾,朦胧深远,看不真切。
他很会隐藏自己,江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诸如听雪楼之主画像之类的玩意儿,即便许多人津津乐道于苏寒山的容貌,他们也无缘瞥见。
不过苏寒山的形象与道人的想象之中仍旧相差了许多。
清秀多于霸气,娴静多于威武。
与江湖之中流传出去那名‘一怒江山摇’的江湖太岁有着很大差别。
苏寒山没有回答道人的话,重新撑开了纸伞,递到了玉面狐的手中,说道:
“带着毛刚先回听雪楼,我要去一趟九蛇门的内部。”
玉面狐紧紧握住手中的纸伞,低声说道:
“对不起。”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苏寒山看见了她血迹斑驳,有几分落寞的背影,微微蹙眉,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他知道这是所有人都需要过的关卡,没有挫折就不会变强,玉面狐在武学一道的天赋极佳,但缺少磨练和经验,所以当她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候,会显得尤为被动。
待他们离开之后,苏寒山才对着道人说道:
“你见过安红妆了?”
觉有情勉力支撑起了身子,胡茬拉渣的面庞上写满了冷漠,即便他并不是一个冷漠的恶人,但是一提到了安红妆,道人的眼中便出现了难以平掩的愤恨与杀意。
“见过。”
“他武功很高,绝对在我之上,而且非常诡异。”
“此人修行过魔宗的秘术,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愈合一切伤口……他是一个疯子,常常用各种刑具折磨自己,但很快他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就会消失,肌肤会变得和从前一样光洁。”
“仅仅凭借这一点,他几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