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朝堂之上。
万籁俱寂是此地最为真实的写照,偌大的殿中央聚满了朝廷文武百官,肃杀与殿外冬风混作一谈,忽忽烈烈而来,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间,让人喘不过气。
老皇帝很生气。
龙不飞的府邸里面忽然聚集了一大批江湖中人,说自己的家人被太子软禁绑架,不知生死,龙不飞便集合了这些人的意见与说法,在朝廷上面统统汇报给了老皇帝。
结果可想而知。
太子的脸上看不见表情,但稍微有细心的人,就能够发现他面部的肌肉在轻轻抽搐,眼神也不断变换,时而阴翳如狼,时而呈现稍许畏惧之色。
老皇帝谈不上爱民如子,但他对于国家的法律要求十分严格,曾经有亲王犯法,被老皇帝一道圣旨急报,当场斩首,此事在所有大臣的心里面留下了阴影,纵然他们贪污压榨平民,但终归不敢闹得太过分,而太子却不同,仗着自己深受老皇帝的宠爱,在自己的麾下又笼络了大批的江湖势力,从来认为只手可以遮天,做尽了恶事。
七岁那年,他因为没有完成学堂作业,被太傅以笞刑责罚,事后太子顿觉气不过,整个宫廷的人全部都对他赞赏有加,每每面见他时,脸上总洋溢温暖笑容,好似看见他便是此生莫大荣幸,唯有太傅,总一副刻板孤傲模样,不时还会惩罚他,而他与自己父亲提及此事之后,老皇帝却也只是笑笑,不予回答。
于是某一天夜里,他借着问询太傅学问之由,用三尺白绫勒死了太傅。便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夏武宁感觉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被打开了,那种杀人时候,看着对方眼中的愤恨,不解,恐惧……他整个人便会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高潮之中,仿佛在这一刻自己便升华了。
“宁儿,这些事情是真的吗?”
老皇帝的语气微妙,听的人头皮发麻。
四十年前,依稀有老臣记得,老皇帝便是站在了大殿下方,手中拿着雄黄剑,带着三百染血甲士,同样这样的语气询问上一任皇帝——老老皇帝,而老老皇帝只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便被老皇帝逼宫了。
从前的晋朝……不姓夏。
虽然已经时隔四十年,但朝中当年但凡经历过那件事情的人,从来不敢在老皇帝面前造次,他们愿意相信,老皇帝未老。
至于夏武宁,他自然没有看见过当年的那些事情,但这并不代表他无法感受到老皇帝身上传来的恐怖压迫,那是兔子在面对饿狼时候才会有的感觉,他自小在宫中与王城长大,身边有风、林、火、山四名当世至强者守护,从来没有人能够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所以太子很少会感到害怕,如今身上这种感觉让夏武宁觉得十分不舒服。
鸡皮疙瘩已经漫布全身,从老皇帝发问也不过只是数息的时间,太子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湿透,他不敢再继续沉默下去,倘若老皇帝以为这是他默认了,后果或许他也无法承担。
于是太子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父皇,江湖人士多形只影单,连朋友也基本都是些酒肉客,哪里会有那么多人成家立业?此番集合来往孩儿身上泼脏水,无非就是看见了孩儿平日里面喜欢结交江湖豪客,喜欢散财,此番不过是一些江湖上的三流猫猫狗狗,想从孩儿身上拿走一些好处而已。”
“再者说,孩儿无事去绑架他们家人做什么?回头还要给他们家里人准备住处和食物,岂不繁琐?”
老皇帝闻言,脸色微缓。
“龙将军,这些个人的身份你回头细细排查一番,倘若他们确如宁儿所述是来问我王室索要财物,便分给他们一些,但若他们仍不知足,一而再,再而三,便把这些人处理掉。”
他话音落下,太子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猛然落地。
只需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可以很快便处理掉这件事情,处理掉那些……人。
不需要太久,半日足矣。
但似乎……龙不飞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他沉默了片刻,依然用着以往那完全听不出喜怒,看不着兴愁的语气淡淡说道:
“上朝之前,臣已查询过此事。”
从云端坠入深渊往往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龙不飞话音落下,太子的脸色再度苍白起来,瞳孔收紧成了一团,他微微偏过僵硬的头颅,斜视龙不飞的那张脸,暗藏玄机的杀气笼罩了龙不飞,对方却似是毫无察觉。
龙不飞上过战场,杀过敌,那种山海般恐怖的杀意洗礼会彻底吞没一个人,将他溺死在里面,能够从这这种地方活下来的人,基本不会再被杀气吓住,太子身上这样的杀气,吓唬吓唬寻常人倒还能成,想要唬住龙不飞那便是扯淡。
老皇帝高坐在了皇位上,放在了一旁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眼神在低头不见脸色的太子身上转悠了片刻,沉声说道:
“龙将军既然查过了,便不妨一说。”
龙不飞闭着眼睛沉默很久,朝廷上文武百官全部等着他开口,他们此时内心决计不好受,每一分都在煎熬着,龙不飞接下来的选择会让朝堂的势力走向一个微妙的方向,有人害怕老皇帝发火,但也有人更加担心龙不飞……造反。
王族从来没有人敢在龙不飞面前猖狂,因为整个晋国所有的兵权,全部都在龙不飞的手里面。
老皇帝与龙不飞认识很多年,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外人看不透,也不敢胡乱臆测,他们只知道老皇帝极其信任龙不飞,不少王室成员与文官曾经提出削减龙不飞兵权议案,最终也全部被老皇帝搁置了。
似乎只有兵权在龙不飞手里面的时候,老皇帝才会安心。
难熬的时刻缓缓流逝,龙不飞最终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平静说道:
“那些人的家人的确失踪了,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们嘴中的胡言乱语,这些人的家人和太子之间没有明确的关系,倒是陛下上一次让臣去查理司寇南庭宛尸位素餐一事,已经落实。过去半年内王城里面消失了很多人,大司徒姚春明那里有最完全的统计记录,这些人多是已经在王城落户的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南庭宛那边儿却未有任何消息传来,亦不见城中禁卫辅助查案。”
“正是因为南庭宛的失职,才让太子爷如今陷入这般尴尬境地,一群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竟也能给太子爷带来这样的困扰,实在不应该。”
实在不应该。
多委婉的语气。
委婉的让太子心头陷入了一阵子难以言喻的迷惘。
龙不飞究竟是想要帮他,还是想要搞他?
他斜视龙不飞,对方又低下头,闭着眼睛,像是在补觉。
老皇帝的面容上已经蕴含了难以言喻的怒意,他眉头皱起的时候,要比夏日雨季烟斜渠发大水掀起的波浪更加让人心惊胆战。
“南庭宛现在人在哪里?”
龙不飞回道:
“畏罪潜逃,朝着西边逃去了,兴许想要去西周,臣已经派出了禁军,应该不久后就能够将他抓回来,届时押入天牢,仔细审问一番,天牢有一套最完善的刑罚,臣有信心问出南庭宛此人最近在哪个茅坑解过手,用那个染坊的纸擦过屁股,在那条街多看过街上的姑娘一眼。”
他这话给人说乐了,朝堂上有人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但太子却心头发颤。
龙不飞意思很简单,一旦南庭宛被抓回了天牢,届时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情会被全部供出来……其间自然也包括他先前与南庭宛勾搭所做的伤天害理之事,别的人乱说倒也便罢了,传不到老皇帝的耳朵里面,但南庭宛的嘴里面可是掌握着许多他曾经做坏事的证据,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几乎已经想象到自己披头散发被几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摁在了行刑台上,对方持刀喷酒,利落挥下,自己的头掉落在地,鲜血喷洒,滚出去极远,被那些愤恨他的贱民当蹴鞠踢来踢去,最后抛到粪坑里面,沉入坑底腐朽。
“不能让他抓住活的南庭宛。”
此时此刻,太子的心中仅有这样的一个想法,一时间脑子里面念头攒动无数,全部都是关于如何做掉南庭宛的方式方法,以及时间与地点。
“既然如此,那便速速去抓人,回头好好审一审。”
“退朝。”
老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究竟是给谁听的,临走的时候还回头多看了太子几眼,饶是太子没有也不敢转身,依稀能够察觉到老皇帝那犀利的眼神。
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
……
斜阳一缕,掀开了满是风雪的山道,那辆突兀的马车出现在了远方的天尽头,缓缓朝着这里驶来,马车上一个嘴中叼着狗尾巴草的中年颓废男人闭目栖息,他似乎全然不担心马车究竟会走到哪里,也十分相信自己不会在颠簸之中摔落。
于是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