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寒风微停。
玉面狐一如既往地刻苦修行,她师出星海门,此门派是曾经点苍门星海天折出,在长生与驻颜二途有着相当高明的造诣,除此之外,星海们的至高武学《彼岸天》也是蔡千机花费了十数年光阴所撰写,练至高深处,气海万盛不竭,可以只手断河开山。
玉面狐的修为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她修行《彼岸天》离不开关系。
两三日过去,苏寒山没能够等到南庭宛被处死的消息,却等来了另外一笔生意,这日苏寒山在小园闲庭漫步,他手中捧着一些鱼饲料,细细捻成了齑粉,洒在尚未结冰的池子里头,看着十几条颜色不一,大小不一的游鱼不断相互争抢,苏寒山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趣味。
“世人如鱼,惶惶争只鳞片羽,却难窥凤肉龙羹。”
他宛然轻叹,将手里的东西一并洒向了池塘各处。
一名下人从西侧的长石拱门进入,沿着鹅卵石小道至于苏寒山的面前,恭敬说道:
“先生,有人从西周来,提了十万两银子,说要见您一面。”
苏寒山闻言一怔,转而露出了笑容。
“西周?”
“我可不记得自己在西周有甚亲友,敌人也没有几个……总归不可能是奈何吧?”
那名下人躬身笑道:
“先生神算,确是奈何的人。”
苏寒山深吸了口气,扭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身子,回道:
“见见无妨,奈何的人提刀来找我倒是不稀罕,这提银子来见我的……好像还是头一回。”
那名下人知会了苏寒山的意思,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笑容,转身离开,不久后便带着一名穿着粗布衣物,平民装扮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此间花园之中,男人身上无奇,络腮胡须修剪得干净整洁,面容上一片苍白,嘴唇略有一些乌青。
仅仅是一个照面,苏寒山便几乎可以确定,男人身上有相当严重的疾病。
这种疾病并非普通药石可医的小病小症,而是先天便伴随身上的缺陷,顽固而不可拔除,唯有后天用草药慢慢调养,能够有所缓解。
但男人的状态已经告诉苏寒山,他从来没有调养过,原本生来的缺陷,如今已经变成了要人命的绝症。
“你来找我杀人?”
苏寒山开口,那年轻男人脸上即刻便露出了一抹惊容,支吾道:
“你……你怎晓得?”
苏寒山认真道:
“因为在我的印象之中,似乎奈何的人只想着杀人这一件事情。”
男人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的确是来请先生出手杀人的。”
苏寒山转身,带着他从纷纷扬扬的小雪之中朝着远处山道走去,凝碧峰的青绿色此时已经铺就上了一层冗白,山道的石路上只剩下了冰雪皑皑,不见丝毫绿意,抬眼望去,视线及至山腰处便已经被一片朦胧吞噬殆尽。
“杀人怎么不直接在奈何里面悬赏?”
那人回道:
“因为我要杀的人,奈何的人杀不了。”
苏寒山平静道:
“奈何的人杀不了,我就能杀?”
年轻男子沉默稍许,回道:
“你能。”
“如果你也不能杀,那这个世上恐怕就真的没有人能够杀他了。”
二人踩着滑腻的积雪不断向着山腰处的观心亭而去,寒风撩动二人的发丝,逸散出沧桑的味道,仿佛飘萍一般乱舞。
“你要杀谁?”
苏寒山进入了亭中,点燃了石炉子,巧妙的机关设计让它在夏日里成为了茶桌,而在冬日里面能够烧柴取暖,烟雾正好顺着风向吹飞到了山脚。
年轻男子坐在了苏寒山的对面,语气果决而坚毅。
“南晋太子,夏武宁。”
“我带了十万两白银,这是我这些年东拼西凑,做尽坏事积攒下来的所有财富,本来我还想再积存两三年,毕竟我要杀的人非常危险,我总也得给它一个好价钱……只是不瞒苏先生,在下的身体实在到了山穷水尽,油尽灯枯的地步,估计活不过三五月了。”
他从怀里小心地拿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苏寒山,这张银票被他保存得十分精致,上面几乎看不见皱着,薄薄的一张纸上,还残留着男子胸口的温度,苏寒山轻捏在指尖,竟然觉得有些炙热,有些滚烫。
对方见苏寒山迟迟没有收下这张银票,以为是苏寒山嫌弃钱少了,便立刻开口道:
“在下还有数月可活,这段时间我会帮助苏先生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去死……只希望苏先生能够收下在下的这张银票,帮助在下还愿。”
他言罢,已经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苏寒山面前,又用力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登时沙砾密布的冰冷地面便出现了血痕。
苏寒山看了他一眼,将银票收回了自己的袖中,道:
“起来吧。”
“怎么称呼?”
年轻男子有些狼狈地起身,扶着桌子小心坐下,似乎担心自己太大力气将木凳坐坏。
“在下毛刚,南晋安宁乡人。”
他一开口,苏寒山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细细打量了毛刚一眼,苏寒山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记得安宁乡在十一年前被一场天火烧成了灰烬,据说连根毛都没有剩下,你是安宁乡里面逃出来的幸存者?”
提到了这件事情,毛刚忽然脸红脖子粗起来,身体也在不停的颤抖,他咬牙切齿骂道:
“劳什子天火!”
“是那太子唷!是那个混账!他放火烧死了村子里面所有的人!”
“他简直就是一只无恶不作的禽兽!是一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
“当年他……他让手下强暴了我的母亲,还把她扔到了烧开的沸水里面……我至今,至今都无法忘记我母亲死前的哀嚎声,每晚梦里面我都会听见,我都能听见母亲在哭……”
毛刚说着,嘴唇哆嗦起来,整个人似乎犯了癫痫,不断地抽搐着,龇牙咧嘴,然后他忽然冲进了亭子外面的风雪之中,趴在地面,抓起泥沙与飞雪,一同大把大把送入了嘴里面,嘎嘣嘎嘣地死命嚼咬着,似乎这样能够让他好受一些,泪水从眼角留下。
“我没有一天不想食他的肉,喝他的血……喝他的血!”
毛刚嚎啕起来,撕心裂肺,像个疯子一样。
苏寒山轻叹一声,兀自倒了一杯茶,递到了毛刚的手里。
“漱一下口。”
“回头我让郎中给你瞧瞧,争取再让你多活些时日,或许日后能亲眼看见太子死。”
毛刚闻言怔住,而后神情激动道:
“先生此话当真?”
苏寒山抬头看着飞雪漫漫,目光迷离起来,说道:
“十一年的那场火,其实不止你一个人逃出来了,在三年前,还有一个人来找过我,他和你一样,想让我杀太子,但被我拒绝了。”
“我让他等。”
“等?”
“时机不成熟,太子不能杀。”
苏寒山一点儿也不着急,也明白这件事情急不得。
“天地间最厉害的不是智者,也不是强者,而是‘势’。古往今来,天地大势可以推动一切的发展,便是沉重的历史轴轮,也在这样的势里面缓缓前行,无论是人,家族,乃至国家,都无法正面阻止天地之间的‘势’。”
“有些人生来便站在了‘势’里面,他走路能够捡到金子,长得再丑也会有眼瞎的女人看上他,摔下悬崖能捡到武功秘籍,甚至不用挥刀自宫也能修练辟邪剑法。”
“而这种人完全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就能理所应当地成为人上人,成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走在路上,会比天上的太阳更加耀眼,身为寒门却能平步青云,篡改一国运势。”
“而另一种人,站在‘势’的侧面,这种人大霉运没有,小霉运却不断缠身,生活受尽了折磨与挫折,付出了远远超过常人的努力,最终却换来了一无所有。”
“他们需要付出比正常人更多的汗水,才能活成普通人的模样。”
“太子,便是那得势之人。”
“在没有消除掉他身上的‘势’之前,想要杀死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寒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听得毛刚怔然,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却是百般滋味陈杂,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他的心间。
“哪怕是一条狗,站在天地大势之中,也会成为一条主宰无数人命运的狗。”
毛刚沉默着,看着地面越来越厚的积雪,仿佛是要埋葬他的脏土,他用冻裂的手握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寒晶,覆在了自己的脸上缓缓揉搓着,最后仰天长叹。
“老天不公,为何会让这样的一条狗得势?”
“恶狼贪星,生灵涂炭。”
“……便如先生所诉,太子站在了天下大势之中,我们又应该如何对付他?”
苏寒山平静说道:
“夺势。”
毛刚愣住。
“夺势?”
苏寒山认真而严肃道:
“夺势。”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子诡异的沉默,苏寒山饮了一口热茶,对着毛刚说道:
“这段时间你可以先留在听雪楼,太子的事情急不得,一日两日不行,需要时间酝酿。”
“但我收了你的钱,自然会允诺。”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毛刚闻言,双手合十,对着苏寒山一拜,声音虔诚颤抖道:
“在下代安宁乡三百七十七户已逝亡魂,向先生大恩拜谢!他日若有需要,毛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