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家被列为琅琊三家,到夏云溪这一辈,九十余年堪堪百载。
夏家最初是做布商起家的,但发迹之后,衣食住行都有涉猎,扎根琅琊多年,放眼整个琅琊,除了稍逊蒲家一筹,便连阳家与其也在仲伯之间,不分上下。
这么大的家族自然是有诸多繁琐规矩,夏云溪作为夏家嫡系子弟,自然也无法免俗。
如那晚膳。
早午两餐随你自己,可晚上这一餐却必须整个大家子坐在一块,据闻这个规矩是夏云溪他祖父定下的,美曰其名增进家族感情。
这本身没甚毛病,若只是单纯的唠嗑唠嗑家常,夏云溪到还没那么反感,可晚膳时上演的“和和睦睦”,简直让他分外不自在。
到了平时用膳的厅堂,夏云溪先向自家娘亲以及五花八门的亲戚行礼,而后四下扫望,发现人来的都挺齐全的,除了他大伯,通常来讲,他都是压轴最后一个来的。
夏云溪祖父生有三子一女,夏云溪他娘是老幺,现如今夏家名义的掌舵人是他祖父,可因十年前他祖父突发中风,神智浑噩,生活无法自理需人贴身照顾,所以夏家大多是由夏云溪大伯主持。
“三哥。”
约是因为今天书院发生的那档子事,云兴没敢向平时般大声嚷嚷,小心翼翼打了声招呼。
夏云溪斜睨瞟了眼,点头算是回应。
他大伯生有两子,长子已成婚生子,幼子便是这货。
等了约半时辰,一位国字脸,颔下蓄有短须的威严男子走进厅堂,正是夏家掌舵人夏允钟。
“大哥今天来得有些迟了,可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开口的是位面白无须,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就是夏云溪口中满口诗词文章一肚子“坏水”的三伯父,名唤夏允毓,琅琊有名的清谈名士,曾于殿试中一路披荆斩棘险要夺得的“文士”称号的读书人,故而在夏家有极大话语权。
此处的“文士”指得并非读书人的代称,而是由稷穗学宫授予的称号,受世人所公认尊崇,非德才兼备者,不得授予。
文士有极大权柄,游行天下五域畅通无阻,纵使犯下叛国大罪,也需由六扇门移交稷穗学宫,不得私自动用私刑。
琅琊郡近百万人,却也只出了个文士,那就是矩麓书院现任山长陈清圣。
夏允钟坐定,揉了揉眉心:“是处理嘉瑞的事儿,嘉瑞去世,长歌郡的生意没人主持,阳家的人又趁火打劫,我疲于此事,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嘉瑞即夏嘉瑞,鸢宝的父亲,夏云溪应当称其为堂叔。
“嘉瑞素来待人温和,甚少树敌,怎会遭歹人袭击身亡,大哥可调查清了这伙歹人的信息。”夏云溪二伯夏允灵问道。
“这伙歹人来去无踪,我劳烦长歌郡六扇门相熟的朋友调查此事,只可惜至今未得半点讯息。”
夏允钟长叹口气,而后皱眉问道:“云鸢呢?嘉瑞的女儿怎没在这。”
闻言,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唯有夏允秀将目光投向正埋头刨饭的夏三少。
“云溪,鸢宝去哪了?我今天不是把她托付给你了么?”
夏允秀柔声细语问道,在有“旁人”在时,他娘都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楷模。
见所有人都望向自个,夏云溪吞咽下块肥腻的红烧肉,答:“在书院被人打了,我送过去让莫大夫看了。”
夏允钟立时眉头皱起:打了!还是在书院!谁干的,我夏家儿女岂是谁人都能欺负的!”
夏三少喝了口汤,不紧不慢道:“大伯勿恼,是书院先生做得,我已妥善处理好此事了,没有半点堕了我夏家威风。”
他大伯平复情绪,听到这话,稍显错愕,问:“你是如何处理的?”
夏云溪一脸惊诧:“还能如何处置,自然是把那姓陆的先生痛打一顿。”
此话一出,立时鸦雀无声。
夏云溪颇为无辜地四下扫望,不是你们问我的么,咋一个个都哑巴了呢。
正当寂静无声之际,突有人大声喊道:
“好!打得好!”
夏云溪斜睨一瞧,果不其然是他二伯儿子,会在这时候说出这么“欠抽”的话也只有他二哥了。
他娘亲的兄弟,三伯一直无所出,大伯育有二子,二伯与夏允秀相同,仅有一子。
夏云兴是老幺,夏云溪排老三,夏家老大已娶妻生子,老二就是方才喊话的这位,打小就立有大志要成为大侠,吹嘘自诩身怀侠气,其实就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
不过心眼倒是不坏,挺讲义气,四个兄弟里边,跟夏云溪处的最好便是他。
“你给我坐下,这里那又你说话的份儿。”夏云溪他二伯面色一沉,忙要把这货拉回坐位上。
然而夏云流没半点不识眼色,仍傻愣愣站着:“爹你拉我做啥,要我说这书院姓陆的先生就是欠打,鸢宝可是我们夏家的心肝宝贝,咱们都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他一臭教书的,竟然敢欺负咱们鸢宝。”
“说完了没?”夏允钟面色瞧不出变化。
夏云流呐呐点头。
“说完就给我滚出去回房间里面壁思过,这个月你要胆敢出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夏允钟脸色阴沉,猛地拍桌,近乎暴喝出声。
夏云流没胆反驳,二话不说立马灰溜溜出去。
夏允钟深吸口气,手掌缓缓离开桌面,作为武夫,纵使有收力,可毕竟是含怒一击,桌上的饭菜汤汤水水悉数倾洒,是彻底没法吃。
这不禁让夏云溪颇感可惜,你好歹等我吃完再拍啊。
“其实这主要是那先生的错,也不能全怪三哥。”夏云兴小声说道。
“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夏允钟面色一厉,夏云兴登时嘘声。
略微平复情绪,夏允钟望向夏云溪,问:“你打书院先生时,身旁是否有人。”
若他是暗中派人打了这书院先生一顿,无人知晓,他夏家大可矢口否认,还尚有迂回余地。
夏云溪自然明白他大伯的话里意思,十分耿直回道:“有人,自然有人,我是在书院把他暴打了一顿,周围老多人围观了。”
这话一出口,甭说脾气暴躁的夏允钟,便连其余人都被夏云溪这话险些气背过去。
你丫竟然是在书院把他打的,你是生怕不落人口实是吧?
夏允钟再度深吸口气,只觉与夏云溪对话,简直是在考验自己的养气功夫。
“你可知矩麓书院在我琅琊是什么地位?”
夏云溪点了点头:“自然清楚,矩麓书院乃我琅琊郡公认的读书圣地,江州高官中都有不少人曾出身书院,咱们的郡守大人更是现任山长陈清圣的弟子。”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光明正大殴打书院学生,你这岂不是逼整个琅琊郡的读书人与我们夏家为敌!”夏允钟呵斥道。
“照大伯的意思,我应当坐视鸢宝被打对不对?”夏云溪缓缓起身,与夏允钟对视不甘示弱。
“我夏家儿女岂是谁人都能欺负的,这话可是大伯刚才你亲口说的。”
夏允钟一时语塞,他原想说你可先退一步,日后再徐徐图之收拾他,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既是长兄,更是夏家掌舵人,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为了大局着想,为了不成其余二家攻讦的理由,他多半是就此忍气吞声,坐视夏云鸢受人欺负,毕竟就因这件小事,根本不值得让夏家为此得罪矩麓书院。
“我夏家儿女岂是谁人都能欺负的”这话说得简单,可夏允钟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
凝望着这个素来被他看不起的侄子,作为夏家家主的夏允钟突然感觉对方很了不起,至少他做了自己做不到或者说不会去做的事情。
沉默半响,他缓缓说道:“禁足半年,不许离开夏府半步。”
言罢,夏允钟拂袖而去,在一众人看来,自然是怒极的表现。
“唉——云溪你委实太过冲动了,纵使那陆先生有千般不对,你也应当忍耐下来。”
一身儒袍绶带的夏允毓起身,先是略含责备地望向夏云溪,而后冲一众人道:“我在琅琊文人圈里有些许薄名,看下能否说动我的好友帮忙,尽量将此事的影响消弭至无。”
“劳烦三弟了。”夏允灵叹口气,瞥了眼“罪魁祸首”的夏云溪,颇有种看待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
他对此自然是视若无睹。
夏云溪他大哥夏云瑞过来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夏云溪则回了个笑脸示意无碍。
虽然对他大伯观感不佳,但对他这脾气极好的大哥,夏云溪倒是印象挺好。
亲戚们相继离去,偌大厅堂只剩夏允秀夏云溪这娘俩。
四下无人,夏云溪伸了个懒腰,言语略带几分讥诮:“这帮人在这瞎嚷嚷了这么久,就没个人关切鸢宝的伤势怎样。”
“这帮人?这么说话的!他们好歹是你大伯二伯。”
夏允秀没好气得在他脑门上敲了个板栗,而后缓缓说道:“你大伯作为夏家家主,也不容易,不能像你一样事事由着自己性子来,得需顾忌多方势力。”
“身在其位必谋其职,谁让他是夏家家主。”夏云溪道,对于他这大伯,他观感倒是不差,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夏允秀沉默片刻,忽地感慨道:“若你祖父没病的话,兴许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夏云溪冷不丁问:“云鸢父亲之死跟祖父得病有什么关联。”
眉梢上挑,夏允秀冷声呵斥道:“云溪,慎言!”
“这话你只能在这说,在外边绝不能透露哪怕半字。”
夏云溪立时住嘴。
沉默片会儿,夏允秀才嗓音略带嘶哑道:“你祖父作为琅琊数一数二的武道高手,体魄强健自当百病不侵,怎会突然中风神志不清;所以我也怀疑其中有蹊跷,也曾暗中调查,只是始终无果,直到前阵时日云鸢父亲寄信来,说是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但因兹体事大,寄信来恐不安全,遂打算亲自来琅琊,结果……”
夏允秀陡然沉默下来,夏云溪小心翼翼问:“您觉得谁是幕后黑手。”
夏允秀以手肘撑桌,手掌抵着额头,闭着眼,隐含疲倦道:“我不知道。”
夏云溪没有吭声,无论是谁,恐怕都与夏家密切相关,说不准刚才就跟他们在同一桌上吃饭。
“云溪,我与天河郡界青门门主之女交好,要不……”
“您觉得现实么?”夏云溪打断了他娘亲的话,认真道:“且不说躲到天河郡有没有用,就说任由您一人待在琅琊郡面对这明枪暗箭,便是大大的不肖,枉为他人子女!”
夏允秀垂着头,蓦地轻笑一声:“你跟你爹虽然长得不像,可在执拗的地方却是如出一辙,就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待这有什么用。”
夏云溪很想说自己好歹跻身了武夫行列,一鸡之力怎么着也有吧。
“我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三生有幸能得娘亲你的青睐。”夏云溪好奇问,打自穿越过来,从旁人的话语,他只知道他老爹是入赘过来,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知了。
“你爹啊。”夏允秀蓦地流露缅怀之色,嘴角噙着化之不去的浓郁笑意,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冷然。
夏云溪满脸期待地等待后续,却发现夏允秀没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什么值得说的必要。”话虽如此说,夏允秀嘴角却止不住上翘,而后佯作恼火打岔道。
“太晚了,我就不去看望鸢宝了,你可要好生照顾她。”
夏云溪噙着笑,目送着夏允秀不易察觉地一蹦一跳离去,仿佛又成了曾经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
有些记忆,原以为已经忘却了,可只要回想起来,细细咀嚼,就算再是低落消沉也会觉得开心回味无穷。
…………
当回到院子,夏云溪瞧见秋婵提着个红灯笼守在门口,只是脑袋不住往下点,显然夏云溪再晚来一会儿,她便要控制不住投入周公怀抱了。
夏云溪拍了下麻花辫婢女的脑壳,秋婵揉了揉惺忪眼睛,哈气连天道:“少爷你回来了啊。”
“鸢宝怎样,莫大夫怎么说。”夏云溪扶着秋婵,否则他生怕这二货婢女会摔倒。
“莫大夫说得亏送的早,否则难治了,恐怕要留下痕迹。”秋婵说,“现在的话,鸢宝已经在我房间儿睡着了。”
夏云溪稍松了口气,随后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先去睡吧。”
秋婵点了点头,冲夏云溪挥手:“好的,少爷晚安。”
晚安这词,显然是跟在夏云溪身边耳濡目染学会的。
院中独剩夏云溪一人,他微微闭眼,脑中自然而然浮现起那空白画卷。
“夏嘉瑞。”他低声默念,等待片刻,却无任何反应。
这倒是不出他意料,毕竟他修为过低,查询陆远明这样的普通人轻而易举,可要探查夏嘉瑞这样的炼气之上的武夫便有些艰难了。
这“画”虽能查询天下万物,却仍与自己修为挂钩。
“打铁还需自身硬。”
夏云溪自嘲一声,摆开拳桩入定,默念《龟蛇功》口诀。
“于无而静,自然而定,无知有灵,乃入真定”
夜色深沉,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有少年于院中练拳,清冷月光洒下,如蒙上一层银白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