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将至,陆远明独自一人坐于教室,暗暗复盘着计划疏漏。
他已年逾花甲,却无功名在身,虽因早年的“大义灭亲”之举而闻名琅琊,得以凭一介白身担任矩麓书院先生,但也止步于此,再难更进一步。
此前他曾犹豫是否要答应阳家,毕竟此事但凡败露,他必然身败名裂,可阳家答应若是此事功成,便助他推上矩麓书院山长之位。
山长之职诱惑实在太大,他才铤而走险答应阳家此事。
思忖此事并无遗漏,陆远明才稍稍放下心来。
想起方才那女童竟敢当众让他颜面尽失,陆远明不禁冷哼一声。
似这般富家子弟他最是看不过了,除了早年的一些缘故,还因这些受祖辈蒙荫的世家子分明个个才疏学浅,却生来便有寒门子弟无法想象的人脉资源,能抵寒门子弟数十年苦读。
假若换做之前的陆远明,他兴许不会当众掌掴那女童,可一是得阳家鼎力襄助,自觉无需顾忌这些世家子弟,二是听闻这女童的亲族是那夏云溪。
陆远明可一直记得这敢在学堂上与他当众辩驳,让他下不了台的二世祖。
“纨绔子弟,骄奢淫逸不学无术!”
陆远明冷哼出声,琢磨着等自己做了矩麓书院山长,必要将他逐出书院。
当陆远明畅想未来之际,突地听到敲门声响,他正了正衣冠,清声道:“进……”
不等他将“来”字说完,门蓦地被人从外边踹开。
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径直向他走来,陆远明略显诧异,呵斥道:“夏云溪,你……”
没待他说完,夏云溪一记直拳捣在他腹部上,当即让他把所有话语都咽回肚中。
陆远明犹如虾米般蜷缩在地,满脑子都回荡着“他怎敢”。
此前他对夏云溪的印象只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矩麓书院之耻,却也素来安分守己,怎会胆敢在书院圣地行此大不逆之举。
过了大半会儿,感觉疼痛渐消,陆远明扶着讲台勉强起身,手颤抖着指着神情淡漠的夏云溪,近乎怒发冲冠:“夏云溪,作为矩麓书院学生,你……”
仿佛卡着偏偏不让他话说完,在陆远明话说一半时,夏云溪又是一拳捣来,让他匍匐瘫到,只剩呻吟余地。
良久过后,陆远明觉得疼痛渐无,却也不起身,索性装死在地,按他想来,夏云溪即使胆大包天,打他一两拳就罢了,莫不是还会将他打死不成?
待今日过后,他必要让这书院之耻身败名裂。
只是陆远明远远低估了夏云溪,见他久久不起身,夏云溪索性揪住他的衣领,将其放在地上拖行,向外边走去。
陆远明再也没法装死,神色骤变,外边都是书院学生,若是让旁人见到他这副惨状,自己如何还能在矩麓书院混下去。
“夏云溪,你给我撒手!”
“作为书院学生,你竟敢暴打先生!”
“你若是再不撒手,就算你是夏家子弟,我也定要状告陈山长,让你逐出书院!”
“你个没爹的贱种!”
任凭陆远明如何咒骂犬吠,夏云溪都置若罔闻,拽着他向外拖行。
陆远明虽竭力挣扎,却毫无作用,他身子骨虽然硬朗,可毕竟已花甲之龄,比不得年轻人,更妨论夏云溪已然跻身一境,力气之大远非常人能比。
门外熙熙攘攘聚集着一堆学生,见得夏云溪拖着陆远明出来,嘈杂声立时一止,个个瞪大眼睛,无不瞠目结舌倍感惊讶。
矩麓书院建立一甲子,还从未听闻有人敢于书院暴打先生,夏云溪此举可谓是前无古人,想来多半也后无来者。
一道道目光投来,陆远明只觉面红耳赤,这般奇耻大辱,远远盖过自己身上因拖拽而皮开肉绽的痛楚。
“夏家老三,你夏家虽乃琅琊豪阀,却也非一家独大,今日竟敢于大庭广众下在书院公然行凶,我沈连云今日必要将你擒下,送于六扇门。”
夏云溪眼皮微抬,见是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蹦了出来,满脸义愤填膺,他要没记错的话,这厮应该是琅琊仅次于三大家的沈家弟子。
他像挥苍蝇般甩了甩手,不紧不慢道:
“刘叔。”
那公子哥原还想上前制止夏云溪的暴行,可还没临身,就让满脸狞笑的刘伯庸一个过肩摔,砸得七荤八素,头冒金星。
面貌憨厚如老农的壮实男人环视周遭,抬脚一跺青石地板,蛛网裂痕向外蔓延。
见此一幕,跃跃欲试有心想要见义勇为的也偃旗息鼓,眼观鼻鼻观心的作一个围观群众。
瞥见这幕,原还指望有人能助其脱离“魔掌”的陆远明立时绝望,索性闭眼,大有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样。
他是笃定夏云溪绝不敢下杀手,至多暴揍一顿。
只待他忍下今日这奇耻大辱,他定要让今日之事,在夏云溪身上双倍奉还。
瞧见陆远明作视死如归状,夏云溪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直接让陆远明破功。
右脸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陆远明冲夏云溪怒目相视:“你……”
夏云溪全然不给陆远明说话的机会,又是一巴掌甩过去,这次打的左脸。
接连被摔了两巴掌,陆远明不禁头冒金星,脸颊已近乎失去感觉。
夏云溪没有再次掌掴,而是等待陆远明缓和过来,当他眼神恢复清明,正要破口大骂,夏云溪二话不说又是甩了一巴掌过去。
每待陆远明想要开口,夏云溪便会迅捷递来一掌,如此反复,陆远明很快便脸庞肿胀,眼睛眯作一条线,活似个猪头。
陆远明再也承受不住,涕泪横流:“夏云溪,我认栽,只要你今天放过我,今日之事……”
既往不咎这四个字还未说完,夏云溪又是重重一掌甩去,罕见地说了句话:“你也配?”
陆远明被掌掴的晕头转向,张嘴吐出一口血水,里边混杂着几颗牙齿。
阴鸷之色一闪而逝,陆远明跌跌撞撞半爬半走,到夏云鸢面前,垂下脑袋,近乎咬牙切齿道:“对不起,是先生错了。”
人老成精,事到如今陆远明就是再蠢也知该做什么,要是再执拗下去,他真担心自己这身子骨经不起夏云溪的摧残。
夏云鸢没有回声,而是望向夏云溪,见他无何反应,这才轻轻点了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
围观众人见得此景,纷纷倍感荒谬,打人的不道歉,反而是被打的向打人的道歉,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随后发生的一幕,更让众书院学生瞠目结舌,因为他们竟见到夏云溪走至陆远明身前,躬身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什么状况?难不成是现在道歉认错,可未免也太迟了吧。
非但书院学生一脸懵逼,就连陆远明都被这一出弄得呆愣片刻,觉着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
过了许久,陆远明反应过来,寻思着是夏云溪是担忧自己日后报复,所以才会认怂道歉。
只可惜太迟了!
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陆远明正想拿捏腔调,借机羞辱他一番,可谁知夏云溪突然间一脚踹来,直接生生把他踹得晕厥过去。
事情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围观的众书院学生只觉即未猜中开头,也没猜到结尾。
目送夏云溪牵着夏云鸢扬长而去的背影,众学生面面相觑,皆觉得今日之事,注定要铭刻在矩麓书院的历史上。
…………
下山途中,夏云溪牵着夏云鸢的手,问道:“鸢宝,你知道为何我最后鞠了一躬。”
夏云鸢抬起脑袋看着夏云溪,摇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这事儿是错的。”
夏云溪停下脚步,蹲下身与云鸢视线齐平,罕见地面露正色:“三哥今天为你出头,不是教你恃强凌弱,仰仗武力随意欺负人,而是告诉你我们夏家的孩子不是任人欺凌的。”
“陆远明辱骂你爹娘,骂你贱种欺负你打你,所以今天三哥帮你教训了他一番,可这不意味着三哥做得就是对的,例如三哥可以告知书院山长,让山长为你做主。”
“三哥希望你能分辨是非对错,曲直善恶,不能因为三哥今天帮你出头,你就觉得三哥打人是对的,因为做错了便是做错了,不能扯各种原因粉饰自己,因为错便是错。”
“陆远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并不代表其余书院先生都是坏的,你不可一概而括,对别的先生有偏见。”
说至此处,夏云溪微微顿了顿,道:“我知道这些话有些难懂,你可能不大明白,但三哥还是希望你能将今天说的记在心底,不懂也没关系,记住就行。”
夏云鸢稍作迟疑,随后重重点了点头。
夏云溪洒然一笑,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牵着她下山而去。
当三人回到夏府之后,因过度疲倦,夏云鸢早已睡了过去。
夏云溪背着夏云鸢小心翼翼走下马车,守在夏府门口的秋婵见到鸢宝脸上触目惊心的掌印,立时惊呼一声。
夏云溪食指竖于唇间,示意秋婵嘘声,稍后再谈,然后背着鸢宝去找夏府大夫。
吩咐好秋婵看顾云鸢,夏云溪走至夏府门前,揉了揉肩膀甩了甩手臂,觉得今昨两天发生的事儿比前几月刚穿越过来时还多。
“虽然这话我不该说,但我还是觉得少爷今日行事不妥,陆远明再不济也是矩麓书院的先生,少爷你于大庭广众之下殴打他,恐怕要落人口实,毕竟这帮文人别的不行,嘴皮子污蔑人的本领可是一等一的。”
夏云溪瞥了下刘伯庸,目光微虚,这厮打那些不长眼的书院学生的时候可比自己起劲多了,现在竟然还有脸面说这话。
斟酌片刻,夏云溪答道:“刘叔您兴许不了解孩子的心里,我怎么跟您讲吧。”
“鸢宝父母双逝,初来乍到便遭到这种事,作为兄长的我你觉得我该不该为她出头,若是我不出头,任由鸢宝受人掌掴,你觉得她会有什么想法?会如何看待我们这帮子所谓的亲戚?”
“似这般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多疑,所以就是无论再来多少遍,我今儿也会打陆远明。”
“且不提这个,刘叔劳烦你帮我跑一趟,把这交给谛听门主事纪和泰,让他把这交给六扇门。”夏云溪从袖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刘伯庸。
“还有这另外一叠纸你交给纪主事,啥也不用说,你给他他就知道了。”
顿了顿,夏云溪又递给刘伯庸一大叠纸稿,这些是他前几日通宵写的,用来大后天刊登邸报。
纸稿上刘伯庸隐约瞧见“天龙”二字。
他把所有纸张分类贴身放好,回夏府途中,他见夏云溪在车厢书写着什么,原还不知是什么,但此刻夏云溪把这交给他让他带去谛听门,他便立马知道纸上的是什么了。
思忖片刻,刘伯温问:“只凭我们今天听到的那些是否不够,毕竟没铁证能证明陆远明与阳家有牵连。”
“放心,上面写得只比咱们听到的多。”
刘伯庸心中微动,又问:“以我的面子,谛听门纪主事恐怕不会见我。”
夏云溪道:“你便说‘佚名’叫你来的。”
佚名?!
刘伯庸倍感错愕,缓了好半天,才道:“未曾想公子竟有此等文采,我可是很喜欢那水浒传。”
夏云溪挥了挥手,满是厚颜无耻道:“这有什么,改天送你一本我亲笔签名的珍藏版。”
刘伯庸咧嘴一笑,突然冷不丁问:“敢问少爷,你当真觉得今天打陆远明是错的。”
夏云溪原要走了,听到这话,驻足片刻,回头笑道:“总不能带坏孩子吧。”
言罢,洒然而去。
刘伯庸先是一愣,随即面露笑容。
跟着这样的主子,或许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