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婵还是一脸不解,见状,夏云溪将手指向上方。
循着手指的方向,秋婵抬头望去,只见在半山腰处有座供人歇脚的凉亭,似有俩人在密切交谈着,但因隔着有些远,她也瞧不真切。
“少爷,这两人是谁?”
夏云溪答:“书院教书的陆先生跟阳家子弟。”
一直沉默不语维持车夫本分的刘伯庸听到这话,目光微动,内心稍感讶异。
他们一行人在书院山脚,而凉亭离他们少说也有百来米,寻常人能够看见上边有人已实属不易,可夏云溪却能清楚看见上面两人的面貌。
“那这俩人又在说什么呢?”秋婵问。
“没说什么,等他们谈完,咱们在登山。”夏云溪随口答道,目光却还停留在俩人身上,怎么看也不像“没说什么”。
刘伯庸眼神稍感玩味,他作为炼气武夫,相隔百米听见上边窃语,这并非难事;可夏云溪作为夏家公认的“废材”竟也有这般耳力,这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并且,他早已注意到夏云溪行走时,腰板挺直,步伐竟分外稳健,好似有股气绷在胸腹间。
武夫者,行立坐卧皆有规矩可言,该松懈的松懈,该紧绷的紧绷,无一不需契合肉身。
问身境,便是要先强身健体,后自觉,自识,自知,充分掌握自身筋骨体魄。
人若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掌握,还谈何掌握别的事。
刘伯庸之前也并非没见过夏云溪,可那时他见到的夏三少步伐虚浮,脊梁松垮,精气不振,或许常人看不出来,可在刘伯庸这样的武道大家看来,近乎等同在脑门上标注“废物”二字。
可为何短短时间内,他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上边的谈话已落至尾声,刘伯庸上前几步,低声道:“少爷,此事是否要告知夫人。”
此前刘伯庸还对自己派来给夏云溪当保镖十分不满,觉着大材小用,可不知为何,现在这“少爷”二字出口得如此顺畅。
惊异于刘伯庸的态度变化,夏云溪稍感讶异,但未深思,道:“暂时不用。”
凉亭上的窃语已然停歇,夏云溪一行人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向位于山顶的书院走去。
走至半山腰,一行人恰好撞上下山的阳家子弟。
仅从外貌上看,这位公子哥无疑十分俊朗,高冠束发,儒袍绶带,不愧是矩麓书院一等一的年轻俊才。
一行人迎面碰上,夏云溪笑眯眯地拱手行礼,“阳师兄。”
阳轩矜持地点了点头,径直离去,作为矩麓书院风云人物兼阳家弟子,对于有人认识他,他并不觉意外。
两帮人就此相安无事的错身别过,夏云溪状若无事得继续登山。
矩麓书院创立于六十年前,起初是琅琊三大家集资为家族子弟求学建立,后由大儒汤正则出任首位山长,逐渐名声大赫,闻名琅琊乃至整个江州,便连如今琅琊郡守都曾是书院学生。
带夏云鸢进矩麓书院,理应去找书院山长办理入学事宜,但夏云溪找了找,发现陈山长并不在书院,遂让秋婵先带夏云鸢先入学旁听,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夏家作为矩麓书院早年创始人之一,稍稍僭越也不碍事。
矩麓书院分甲乙丙丁四个班级,分别对应各个年级段,而夏云鸢现在上的便是先前夏云溪待的班级,丁级。
把夏云鸢带到班级后,秋婵便先行回去了,当今年代,女子是无法在书院求学的,夏云鸢因是夏家子弟,所以才能睁只眼闭只眼进书院,而秋婵仅是一介婢女,自然无法免俗。
照理来讲,送完夏云鸢入学后,夏云溪就该打道回府,但他担心夏云鸢第一天入学,难免会水土不服,于是便在这等矩麓书院下课。
至于你问夏云溪为何不去上学,夏云溪上辈子好歹是一流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跟这帮熊孩子学蒙学读物,就是大大浪费光阴,前些月之所以会来书院,纯粹是他娘逼的(字面意思)
昨日他怼的书院先生下不了台,原以为正好能光明正大不来书院,谁想人算不如天算,他又再次来了书院。
原想在书院广场打会儿拳,练会儿功消磨消磨时光,刘伯庸忽地上前搭话:“敢问少爷,可是成功入定,跻身了问身境。”
这并非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夏云溪坦然承认下来:
“对。”
刘伯庸暗道果然,笑言:“想必少爷晋升问身境,对武道修炼已有充分了解。”
夏云溪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坦荡道:“一知半解。”
刘伯庸微微点头,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劳烦少爷说下武夫九境的详细名称。”
夏云溪略作思索,答:“问身、塑筋、绵泥、养气、行气、气泽、真意、炼神,通神。”
这是最为基础的武道常识,下至蒙学孩童上至耋耄老者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不错,‘力三’,‘气六’,‘神九’想必少爷也知道是什么含义。”
夏云溪点了点头,“力三”指的是问身,塑筋,绵泥三小境,属修力阶,故称力三;“气六”“神九”也是相同含义,分别对应了炼气,通神两大阶段。
“不知少爷可知修力三境有个统称,叫做‘骨肉连筋’。”刘伯庸笑问。
不知为何,听到“骨肉连筋”四字,夏云溪脑海里首先冒出的不是什么武学含义,而是前世吃得一种叫做“骨肉相连”的烤串。
“不知。”夏云溪摇头。
“骨肉连筋三境,骨指的是问身境,筋是塑筋境,肉则是绵泥境,因含义直白,叫法朗朗上口,所以我们这些大字不识出身草莽的武夫都爱管修力三境叫‘骨肉连筋’,少爷不知实属常理。”
刘伯庸侃侃而谈,为夏云溪讲解各类武道知识,夏云溪没有丁点不耐,反而仔细倾听,若有丝毫不解,便会出声提问。
作为穿越者,他最缺少的便是这些在世家子弟眼中的常识,像那些大家族子弟在幼时,习武之前便有专人指导,照理夏云溪小时也该教过这些,可谁叫他是“魂穿”,并且没继承原主人的记忆。
得亏早年夏云溪并不在夏家,数年光阴,有些许变化是再为正常不过,否则夏云溪早在穿越时,恐怕就要因为对不上记忆被人揭穿,乱棍打死喂狗。
夏云溪如海绵般孜孜不倦汲取着知识,丝毫没觉时间流逝,待瞧见书院学生陆续出来时,才问:“刘叔,我们夏家可有门叫做四时拳桩的拳法?”
刘伯庸颇感错愕:“少爷你是如何知道四时拳桩这名字的,我们夏家早年确实有四时拳桩,只不过……”
他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刘伯庸突然瞧见夏云溪有些走神,目光仿佛失去焦距,望着远方熙熙攘攘走出的书院学生。
循着夏云溪的目光望去,刘伯庸看见远方夏家的夏云鸢独自一人出来,垂着头孤零零走着,与身边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同窗形成鲜明对比。
刘伯庸倒是挺可怜这女孩的,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被迫“寄人篱下”,虽然夏家能保她衣食无忧,但今后怎样,就全靠她自个了。
夏云溪径直向那形单影只的女孩,弯腰手掌轻抚女孩脑袋,柔声道:“怎么了鸢宝?”
女孩始终埋着头,看不清表情,一言不发。
夏云溪叹了口气,蹲下身平视着夏云鸢,以这辈子都未过的温和语调和声道:“鸢宝发生了什么,告诉三哥。”
夏云鸢的身形微微抖动,缓缓抬起头,刘伯庸远远瞥见,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便是他作为旁观者见到这幕都觉触目惊心。
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上映着个骇人掌印,近乎青紫,占据大半个脸蛋,连带着另外半边脸都呈微微肿胀。
纵使如此,夏云鸢依旧强憋着不哭出声来,任凭泪水在眼圈打转,死咬嘴唇,神情近无丝毫变化。
夏云溪猛地攥紧拳头,深深吸口气,站起身四下打量,暴喝出声:“夏云兴,夏云琅你们俩给我出来!”
虎头虎脑的夏云兴跟夏云琅从围观人群中走出,看着神情稍显阴沉的夏云溪,都有些不敢开口。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夏云兴依旧垂头不语,见状,夏云琅刚想回答,却被夏云溪喝止。
“我问云兴,云琅你别开口!”
他立时住嘴,夏云兴慢慢抬起头来,嗫嚅半响,道:“就陆……陆先生……”
夏云溪皱眉,叱喝:“说清楚些!”
夏云兴立时打一激灵:“因为小云鸢今日入学未得陈山长允许,陆先生有些不开心,然后问云鸢,云鸢也不搭理他,陆先生好像气不过,低声骂了句没爹娘养的贱种,结果让小鸢宝听见,她就扑了上去,结……结果就……”
后边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不过任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云溪平静听完,凝望着神色局促的夏云兴,淡淡道:“夏云兴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夏家子弟。”
夏云兴一愣。
“云琅自幼体弱多病且先不提,可你每日随洪师傅练拳习武,可结果到头来坐视自家族妹被人掌掴,无动于衷,练拳练拳,就练出这么个废物来!夏云兴你枉当夏家男儿!”
云兴垂着头一言不吭,云琅原还想为他辩解几句,可结果瞟见夏云溪的冷漠神情,顷刻嘘声不语。
夏云溪转过身,蹲下视线与夏云鸢齐平,轻声道:“鸢宝,告诉我,我是你什么?”
云鸢抬起头,试探性道:“三……哥?
夏云溪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拍了拍夏云鸢的脑袋,起身径直向书院教室走去。
“今日三哥就为你找回场子!”
望着那并不伟岸甚至有些单薄的身影,夏云鸢眨了眨眼,不知何故,泪水竟如洪水决堤般倾泻而下,怎么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