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若舒在卖身至风吟楼时,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卖艺不卖身,终究是为了待价而沽的一纸虚言。
所谓的花魁也不例外。
她辗转于达官显贵之间,与那些膏粱子弟阿谀奉承,为得不就是尽可能延迟那天到来,为自己赎身。
闻若舒未想到这天来得是如此突然,突然到她还无法接受。
贝齿轻咬嘴唇,闻若舒面带戚戚然,不情不愿将将手放于丝带上,眼瞧玉人衣带渐宽,夏云溪蓦地制止了。
“闻姑娘,你可能有些误会我的意思了。”
闻若舒一愣,而后瞧见夏云溪三五下将自己衣衫褪下,不禁螓首低垂,面色绯红。
“劳烦闻姑娘换上我这身衣衫。”
闻若舒蓦然抬头,见夏云溪不知何时扒下那蒲家子弟的衣服,穿戴至自己身上。
妙目微睁,闻若舒再是聪慧,也猜不出夏云溪此举所谓何意。
她此前听闻楼中的姐妹讲,说是有些达官贵人有特殊癖好,难不成这相貌好看的公子便是这类人,要她以男装模样伺候他?
乱糟糟想着,闻若舒下意思接过衣衫,脑袋迷迷糊糊地走到屏风后边换衣。
“刘叔,把衣服脱了。”夏云溪道。
刘伯庸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粗布衫脱下,露出身虬结肌肉。
拿起桌上烛火,点燃衣衫,而后刘伯庸竟望见一缕缕黑烟在衣衫上飘起,恍惚间,他似听到了凄厉嚎叫。
声音极为短促低微,若非他耳力过人,恐怕都难听闻。
片刻之后,无数发丝粗细的虫子竟从衣衫上烧焦掉落。
刘伯庸瞳孔收缩,这些虫子跟了他们一路,何时中招,自己竟没半点察觉。
见得这幕,夏云溪心中暗道果然。
“不知公子是如何发现的?”刘伯庸问。
“刘叔你兴许没瞧见,那七境刺客是个盲人,理应无法视物,却能尾随着我们进这风吟楼,必然有奇异手段,我便大胆尝试了下,谁想真给我蒙中了。”
夏云溪急促说,然后走至闻若舒床榻上,摸索着不知按到了什么,床榻竟缓慢移开,露出个黝黑甬道。
瞧见刘伯庸的异样目光,夏云溪般解释道:“来风吟楼的不少达官显贵,有时不方便让人知晓他们来这,所以通常会有个不走正门的密道。”
这番解释颇为欲盖弥彰之感,夏云溪索性不解释了,任由刘伯庸自己瞎猜去。
凝望着已换上一袭青衫作男子装束的闻若舒,夏云溪说:“方才我俩的谈话,闻姑娘想必也听见了,不知闻姑娘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是要我作诱饵帮公子引开刺客吧。”
闻若舒眉目低垂,轻声道:“我有拒绝的余地么?”
“有。”
出乎意料的答案,闻若舒惊愕抬头,盯着神情真挚的夏云溪。
“贩夫走卒,王侯将相,世上无论贫贱高低,每个人都有选择求生的权力。”
心弦微动,良久的沉默,闻若舒浅浅一笑:“好,我帮公子这个忙。”
夏云溪拱手:“事成之后,我会替姑娘赎身的。”
闻若舒走向隐蔽甬道,突地扭头:“还不知公子姓名,若是事后公子翻脸不认人,若舒又该去找谁?”
夏三少答:“我叫夏云溪。”
夏云溪……闻若舒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欠身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就此别过,还望公子信守承诺。”
说完,她便钻进甬道不见。
“刘叔的话,麻烦你从这甬道脱身后,速速赶往六扇门求援。”
刘伯庸当即皱眉:“少爷的意思是,你要独自一人?”
“刘叔你作为五境武夫,带着我个拖油瓶只会是累赘,要是碰上刺客,反而会因顾忌我,而束手束脚,难以发挥全力。”夏云溪解释。
他还想再说,夏云溪厉声道:“两个人就肯定死,一个人兴许还有生还机会!”
刘伯庸不再多言,他非扭扭捏捏之人,也知夏云溪言之有理,既然夏云溪心中已有决断,他便不耽搁时间,运起身法离去。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随时会追循上来,夏云溪竟没立刻沿着甬道离去,反而凝视着立在在墙角的捧琴婢女。
自始至终,无论是打晕蒲家公子,还是闻若舒离去,这病弱婢女都无动于衷,像是个木头人般,没有泄露丝毫情绪波动。
回想起从老鸨生平得知的讯息,夏云溪深吸口气,走至婢女面前,深深作了一揖。
“可否请前辈帮个忙?”
他不知自己猜测的是对是错,但还是愿意尝试一下。
逢敌遇险,且听风吟。
或许现在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破局之法。
近乎死寂的沉默,正当夏云溪怀疑自己是否推断错误,那始终面无表情的婢女缓缓开口:“你是如何猜出我身份的?”
嗓音不似寻常女子,偏向中性,有种说不出的嘶哑感。
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让他蒙中了……夏云溪松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似前辈这般人物,就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夺目,再这么掩饰,都无法掩盖您身上的绝世风采。”
婢女轻笑一声:“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
“前辈且附耳过来。”夏云溪道。
病弱婢女附耳过去,听完之后,沉默半响,笑道:“有趣。”
“告诉我,要我帮你,你能给我些什么。”
夏云溪答:“一条命。”
“嗯?”她稍感不解。
夏云溪正色道:“前辈若能帮我,我便欠你一条命。”
闻言,婢女当即嗤笑出声:“笑话,你个问身境武夫的命能有什么用。”
夏云溪不再多言,二话不说走进隐蔽甬道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约是上辈子父母早逝,所以打小就自力更生的夏云溪很早就明白个道理,人要靠自己。
除了父母之外,没有人就该无缘无故帮助你。
所以在尝试无果后,夏云溪才会这么果断离去。
命,都是人自己挣得!
甬道不长,出来之后夏云溪环顾四周,走出风吟楼暗门,他现在正置身一河道边上。
依稀记得,琅琊郡百姓管这条河叫“镜花河”,水道四通八达,寻常百姓无论打洗衣物或是挑水,基本上都是靠这条河,说是这条镜花河养活了整个琅琊郡百姓都不为过。
悬于腰上的玉牌蓦然滚烫,夏云溪心神悸动,下意思抬头望向一处。
风吟楼屋檐翘角上,一身着青布长衫,年过四旬的中年人负手屹立,清风徐徐,吹拂过鬓角发丝,为这相貌平凡的中年人平白添几分洒脱。
许是发现了夏云溪的视线,双目灰白,分明目盲的中年人竟“望向”神色紧绷的夏三少,含笑颔首。
这一刻夏云溪立时明白,他能追循自己,依靠的绝不仅仅是那些依附在衣物上的虫子。
夏云溪果断跳入河中,想着依靠镜花河错综复杂的水道甩开他,最不济也要拖延片刻,直至刘叔或是他二哥搬救兵过来。
潜入水中,夏云溪压根不敢冒头,只是循着前方游去。
得亏他本身水性颇佳,外加跻身一境,呼吸极为悠长延绵,否则不用刺客动手,自己就先憋死在镜花河中。
便在此时,水底之中,玉牌忽然亮起濛濛微光,夏云溪心有所感,肌肉紧绷,攀着河道内墙,猛然跃出水面。
就在夏云溪跳出水面的刹那,一道剑芒落在河面上,短暂的沉寂,河水轰然冲天而起,绵延数十里的镜花河竟有片刻光阴被阻断凝滞,几息过后,才恢复流动。
夏云溪瞳孔收缩,遏制住心中骇然,竭尽全力奔逃。
中年人一怔,噙着淡笑,背着双手,脚尖一点屋檐,数丈距离一蹴而至。
“有趣。”
龟蛇功竭力运转,夏云溪在房顶上奔走疾行,非是他有意卖弄,而是下边人群攒动,若是他藏身人群中,且不说能否摆脱中年人,方才的剑芒之威犹历历在目。
若他跻身人流,一剑落下必定殃及无辜百姓,夏云溪自问非大善人,却也断然不至于干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身后忽觉如芒在背,夏云溪心神紧绷,双膝微屈,猛地纵身跃至一旁。
在他躲闪的刹那,一道剑光斩下,将夏云溪方才脚下的房屋劈做两半,顷刻塌陷倒塌。
夏云溪深吸口气,没有停歇,趁着下边人流稀少,跳到下方,想要藉着琅琊郡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尽可能拖延中年人的脚步,撑到援兵到来。
拐角,前边是个死胡同,夏云溪没有就此停步,反而加快速度,犹如猿猴矫健般扒着墙檐,纵身跃过。
然后他便瞧见另外一头负手而立,好整以暇的中年人,立时神情僵硬。
“你当真以为能逃过我的追杀。”中年人悠然道。
“方才只不过是闲暇与你戏耍一番,我若是愿意,须臾间你便身首异处。”
夏云溪双拳陡然攥紧,复又放下,似权衡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之后,无奈绝望放弃。
“你是酆都派来的?”夏云溪问。
目盲中年人坦然回应:“是,也不是。”
夏云溪一怔,随即领悟。
他是酆都万鬼众,来杀自己却非酆都指示。
这不禁解去他一桩疑问,他区区一个问身境武夫,真的值得酆都如此重视,派一位七境武夫来杀他,说是杀鸡用牛刀都高估夏云溪了。
可转眼间,又有个问题浮上心头,既然不是酆都委派,又会是谁能驱使一名七境武夫追杀自己。
他自认来到这世界这么久,一贯“安分守己”,并没得罪些什么人。
莫不是佑圣庙刺杀毒害夏云溪祖父的幕后主使?
转念一想,夏云溪又觉没道理,能够调用一位七境武夫,如此大的能量,会龟缩在琅琊郡这一亩三分地,跟夏云溪这一境武夫死磕?
全无道理可言!
目盲中年人像是不急着杀死夏三少,悠然“看”着夏云溪神情几度变化。
沉吟良久,夏云溪长吁一口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