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典型的领悟模式）
荣格原型理论中较为清晰的思路是从功能的角度对原型作了解释，而这种解释有重要的实践意义和可操作性！
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遇见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我们就是在与原型打交道，而不管它是否具有容易辨认的神话性质和特征。
荣格的这段话，我以为可以作为识别原型（心理原型）的标志和界定原型概念的定义。这里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
第一，“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这是相对于“本能是典型的行为模式”而言的，从领悟模式与行为模式的区别中，也就初步划清了原型与本能的相似性与相异性。因为行为模式（不是一般的行为方式）是由生理本能决定的先天性的行为举动，而领悟模式是属于精神范畴的后天的心理活动。原型再现就是人在特定情境下集体无意识的被某种原始意象（或意象）激活的过程，是特殊的意与象相契合的精神活动过程。这就是原型作为“典型的领悟模式”的特性。原型类似本能行为却又不同于本能行为！在此有了较为清楚的区别。
第二，这里提到“领悟模式”，是从原型的功能的角度提出的。何为“领悟模式”？我理解为，原型的领悟功能主要表现为感悟和理解程式功能（象征隐喻功能。感悟和理解功能是指通过原始意象（或意象）激活集体无意识，因为原型的生成实际就是一种感悟和理解程式的建立，是人类“典型情景”的反复发生和普遍一致基础上形成的情感模式。这种已经具有约定性的、形式化的模式，在特定情景下可以引发人的心灵情感。象征隐喻功能则是指某一原型所具有的象征性意蕴和作用。原型具有领悟模式的功能，就在于它是沟通物象与心灵之间的桥梁，是激活集体无意识的特殊媒介。荣格的原型再现理论暗含着一个假设命题，即现代人与远古祖先凭借着原始意象而进行着某种交流。“领悟”作用，对集体无意识地激活的作用，就包含着交流的可能。领悟应具备两方面的条件，一是原型必须具有特定的“领悟”功能，是特殊的联想物，它有特定的象征性和意蕴的约定性。再一个条件是领悟者有共同的心理基础和需求。他们能够对同一物象或原型有相似的心理反应，有相似的情感的寄托。领悟过程应是受到原始意象的激发而产生相似的心理情感的过程，可理解为它类似于中国文化中的“兴”。
第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遇见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我们就是在与原型打交道”。这里的“普遍一致”可以理解为人类个体或不同民族相互之间存在的心灵的相同性，是从横向的、共时的视角就人类“集体”精神现象而言的；这里的“反复发生”则可以理解为人类世代相承的、不断“重复”的精神过程中所体现出的相通性，是从纵向的、历时的视角就人类“集体”的精神现象而言的。原型心理的生成是对精神家园的超越性设定和心理建构，人类把自己的心理需求和情感体验投射于外在物象，然后通过这种具有象征性、约定性的物象在不同情境中的反复而“重现”人类心灵。它以“人同此心”为基础，又以反复发生性和普遍一致性为特征。“喜爱重复的快乐原则，即辨认相同而不是相异之处的倾向，在许多原始文化的再现定型和装饰定型中得到例证。现实原则，即通过把未知物与已知物同化的原则，也在无数传统规定知觉与再现的例子中得到证实。”！人类的这种普遍特性是产生心理原型的共同基础。“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这一说法一下使得难以描述和定义的原型概念，似乎变得明了了。还有！这里的普遍一致还包含了它在功能上的普遍适用性的意思。“普遍适用性就是人类符号系统的最大特点之一。”
第四，只要是上述“领悟模式”，“而不管它是否具有容易辨认的神话性质和特征”，就可以说是“与原型打交道”，这就说明，是否有神话性质和特征并不是辨认原型的唯一依据，当然，原型也就不等于神话。这种观点，符合荣格关于原型范围的一贯论述，也符合原型现象的实际。联系荣格关于“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景就有多少原型”的说法，我们可以认定，原型的根本特征是它作为领悟模式的反复发生和普遍一致，它的表现形态则是多种多样的。这样，原型的再现就不能理解为是作为整幅“图像”被遗传和浮现，而是具体情境下的“意”与相对恒定的联想物“象”的契合它的反复性不是精神的遗传，而是人与物象(客观存在）关系及其在人的心理上产生的感受的不断反复。原型的瞬间再现是一种契合关系，它类似于记忆但又不是简单的记忆。“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象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构造的过程。仅仅收集我们以往经验的零碎材料那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真正地回忆亦即重新组合它们，必须把它们加以组织和综合，并将它们汇总到思想的一个焦点之中。”原型通过意象、象征、神话、母题和仪式等的反复再现，由此呈现出人类心灵情感的相似性、相通性，体现人性模式和心理结构。换个角度说，人类模式的显现，借助于具体的原型作为载体来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型就是“集体的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特殊产物，原型的再现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的过程。
从上述分析中，我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从内容上说，原型是人的深层心理情感、特别是集体无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功能上说，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领悟模式”这一概念较为准确地解释了原型的功能特点：心理原型的功能是“领悟”，而这种领悟又有“模式”的特性。由此，我想到，对于原型，我们从功能的角度去理解或许比一定要找到一个确切的定义更有实际意义。
（第二节特殊的心灵符号）
卡西尔在他的着名的，人论中提出，人是创造符号的动物，人能够利用符号去创造文化，创造理想世界。人类的神话、宗教、语言、艺术、历史、科学等就是人类符号化活动中创造的成果。“人类知识按其本性而言就是符号化的知识。”“符号系统的原理，由于其普遍性、有效性和全面适用性，成了打开特殊的人类世界一一人类文化世界大门的开门秘诀。”“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它们是织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人类在思想和经验之途取得的一切进步都使这符号之网更为精巧和牢固……人是在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的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致除非凭借这些人为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任何东西。”！而我们如果对“符号”再进行分析的话，我以为符号有不同的层面和形态：有表示客观事物的符号，有表示抽象本质的符号，还有表示人的心理内容的符号。这其中有可见的符号，也有“不可见”的象征符号。从心理学的角度说，有大量的不可见的符号存在着，这种符号就是心理符号，或心理原型。它借助于具体的可见的象征物才能为人们所领悟，所以，特定的具有象征、联想功能和约定意义的物象、神话、意象、形象、仪式等等都可以说是特殊的原型符号。荣格在！集体无意识原型一文中讲到，用原型这个词，是因为“为了我们的目的，这个词既适宜又有益，因为它向我们指出了这些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并关系到古代的或者可以说是从原始时代就存在的形式，即关系到那些亘古就存在的宇宙形象”。他认为列维——布留尔的“集体表象”一词也适用于集体无意识，而“集体表象”是指原始观念中的形象符号。原始人类在不得不借助于自然物象表达自己难以言说的心灵深处的情感的过程中，自然形成了特殊的符号，其中有一套主要表达心灵的符号，它就是心理原型或原始意象。由于原始意象的生成建立在人类那些反复发生和普遍一致的典型情景下，如最基本的、反复发生的生存问题），因此，它一旦作为原始意象被承传！它也必然地反映人类普遍一致的情感，成为特殊的符号和具有约定性的象征神话故事、宗教仪式、象征物、反复出现的艺术形象及其置换变形等等，都以某种特殊符号不断反复发生，也都带有原型的特征。这样，就有了多种意义上的原型及其象征物所有心理原型都从不同侧面与心灵相关，都有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的功能，都借助于一定的“符号”形式。可以说，在人类创造的所有符号中，原型心理符号是最重要的、也是永恒的符号，因为它是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是相通的。正是通过这种符号系统，人类保留了那些心灵深处的财富，使得我们与先民的精神相通。
那么，原型的这种特殊的符号系统，这种通过原型现象而体现出的人类心灵的普遍一致性与反复发生性，满足着人类怎样的精神需要呢？它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呢？
这与原始人类不断克服匮乏感的心理需求，特别是人作为创造和运用符号的特性相关。哲学人类学家舍勒认为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相对于其他动物是“未完成”的生物，是“未特定性”的生物。这种未特定性决定了人类心理上的匮乏感。所谓人的未特定性，是说人在体质上不像动物和猿那样特定化。动物的器官适应于某一种特定的生活条件和需要，它比人的生理特定化；而人的器官不趋向某个特定的状况，主要是未特定化，如人的牙齿并没有规定能食蔬菜或肉类，人没有特定的繁殖季节，人的感官不指向某一特定对象，人没有特别固定的栖居地等等。从人的未特定化出发，观察人独特的物理形态学状态，人是以“匮乏”为其特征的，人天生存在着本能的缺陷，比如，人在婴儿甚至幼儿期需要受到来自父母或社会的照料，而没有一种动物需要受到家长与群体的如此优待。人的未特定化最初被看作是生命成长的不利因素，人注定要碰到奋斗求生存的难题，因为人在生物学领域中已是一个先验的结构整体。人预先存在着许许多多不完备的累赘。但是这种否定性的未特定化却与人肯定的更高能力有着内在联系。人的器官不是狭隘地被指定为某种生理功能，它能被多重地利用；人不为本能所制约，因而他能从事创造和发明；人没有获得决定今后活动的一切遗传，人能通过教育和自我教育发展自身。正是由于人的未特定化，人才有能力在活动中补偿自己的缺陷，才能超越拥有足够自然装备的动物。舍勒的这些观点同卡西尔关于人是创造符号的动物的思路是一致的。“动物天生就具有的许多技能，一个儿童必须学习才能掌握。但是，人的这种缺陷被另一种天赋所补偿，这种天赋是只有人才发展了的并且与有机界中的一切事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人并非直接地，而是靠着非常复杂和艰难的思维过程，才获得了抽象空间的概念一一正是这种概念，不仅为人开辟了一个通向新的知识领域的道路，而且开辟了人的文化生活的一个全新的方向。”！这样人的弱点成了富有生命力的前提。
哲学人类学家的这些观点，可以说是对纯粹生物本能理论的一种校正或补充，对于原型研究的意义在于：
首先，人有先天的生物本能，这种本能会影响人的后天的行为。但是，人的后天的行为并不仅仅在被先天确定的范围内进行，恰恰相反，人的先天本能只是一种行为的可能，人在后天的具体行为的展开，是以人的未特定性或不确定性作为驱动力的一种创造性活动。汤因比认为，人类之所以能够创造文明，既不是生物天赋，也不是因为地理环境，而是因为面对某种重大困难的挑战进行了成功的“应战”。人在出生以后，根据生存发展的需要进行创造性的生活。而其内在动力来自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人因未特定性而具有天生的局限，对局限或匮乏的感知和克服，便是创造的动因。这是在把人视为与其他动物相对而存在的一个生物类属，在两相比较中解释人类的本质特性，是有特点，有说服力的。
这种观点的意义不仅在于可以用来解释原型生成的后天性质，而且从人的“未特定性”与“匮乏感”的产生的关系中，揭示人对精神需要的现实原因和人的创造性本质。
人在成为“人”的时候就出现了不同于动物的“确定性”特点或“人的特定性”。这就是人是劳动的、创造的、会思维的动物，人有特定的意识能力，同时，人能创造并运用“符号”，构成一个符号系统。而正是人能意识，所以人才有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并且永不满足。面对自然宇宙，人永远意识到自己的匮乏，并且设法去克服这种匮乏。原始先民中大量的神话的产生，混沌思维，原始崇拜，正是源于初民未定特性对于环境的不适应和不理解而产生的特殊意识。换句话说，人有未特定性而带来的局限，而且能够体悟和意识到这种局限，人才能产生匮乏感，也才决定了人不仅需要为克服自己生理的限制而努力，而且，特别需要战胜精神方面的痛苦，求得心理的满足。“（与动物的功能圈相比）人的功能圈不仅仅在量上有所扩大，而且经历了一个质的变化。在使自己适应于环境方面，人仿佛已经发现了一种新的方法。除了在一切动物种属中都可看到的感受器系统和效应器系统之外，在人那里还可发现称之为符号系统的第三环节，它存在于这两个系统之间。这个新的获得物改变了整个的人类生活。与其他动物相比，人不仅生活在更为宽广的实在之中，而且可以说，他还生活在新的实在之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