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既有作为人之本性的、不同于动物的本能,这就是人的确定性或特定性,这种确定性和特定性决定了人不同于动物的本能,以及由这种本能决定的典型的“行为模式”;同时,人类还有如上所说的未特定性,这种未特定性作为人类的一种缺欠,能够转化为创造性的动力,关键在于人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的未特定性的缺陷迫使人产生了会意识和能创造符号的“确定性”的特长。人类的会意识、能创造决定了他受本能的制约却不限于本能行为,他还有精神活动和心理“行为”,有特殊的心灵的领悟模式。人类的未特定性所客观决定的人的创造能力和心理活动,与人类作为“动物”所具有的那些生理行为,正是区分作为“典型的行为模式的”本能和作为“典型的领悟模式”的原型的关键。虽然二者都有模式的特征,似乎难以区分,但人的本能的行为具有先天性,人的心灵的活动具有后天性。人类在面对反复发生和普遍一致的事物的情景下,形成了反复发生和普遍一致的心理情感,并以特殊的符号一原始意象而使其具象化、“固定”化。这种具象化的符号,就成为可以反复再现和置换变形的领悟模式,即原型。
总之,人类在自己漫长的历史实践中,自然地表现出了对于建立一套反复再现永恒的心灵情感模式的需要,同时也就自然地形成了代表这种情感模式的特殊符号,心理原型就是这种特殊符号系统。
(第三节克服匮乏感的产物)
人类从感知生理的不足,到弥补心理的匮乏,是原型心理生成过程的相互关联的环节。而创造幻境是它的具体方式,也是一种解决精神问题的措施”。
创造环境与创造幻境,都是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需要问题直接相关的有实际功用的实践活动。环境是人类为了生存创造的实体,幻境是人类希冀弥补心理匮乏感所创造的虚境。创造幻境,是原型生成的现实心理基础,是一种“集体的人”的精神需要。
匮乏来自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来自人对自身的感受所产生的心理,也来自人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原型生成的内在动力与这样几个重要问题相关一是人本身的生物性与人对生物性的超越(包括人对自己“阴影”克服)的关系;二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三是人与人(社会)的关系。
第一,人力图超越生物性和生理局限,是克服匮乏感的心理需求的重要动力,也可以说是原型现象产生的重要原因。人的生理上的未特定性和人意识功能的确定性特点,决定了匮乏感的产生将是永无止境的,而克服心理匮乏的努力也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
“人失去了大自然的庇荫,而以更大的可塑性的长处得到了补偿……从我们关于前人类和人类社会的智力发展的知识来看,人的这种可塑性是人类得以发端和维持的土壤。在猛犸时代,各种动物代代相传,都不会产生任何的可塑性,反而弄巧成拙,招致自身的死亡,一些为适应周围环境而产生的生物特性的发展恰恰毁了这些生物。”!而人类则不同,如前所述,人不同于动物,人能直立行走而视野开阔,人能够思维而有认识世界,包括认识自己局限的能力。人的这些特性决定了人永远不能满足,人有无止境的欲望。人的生理上的局限与欲望的无限,必然产生匮乏感,并被视为一种有待克服的“缺陷”。正是这种缺陷,这种无法达到的欲望,成为人的不断探索的动力。如果没有“会意识”这种人的确定特性,人就不会有对外界与自身的特殊的理解和理想的设定,也就不会有大痛苦;没有对于与人相关的一切事物的思虑和追询,也就不会有心理的匮乏感,就没有对这种匮乏克服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缺陷是产生理想和创造欲望的内驱力,是人要创造幻境并借助物象寄托自己希冀与情感的直接动力,也是原型心理生成的内在原因。
人的未特定性与能够意识的特定性促使人要不断地面对世界开放,不断地创造适应环境的生存条件(包括文化条件),同时也力图使人与自然保持一种亲情关系,并从自然中汲取力量,不断战胜匮乏感,于是原型作为人类创造幻境克服匮乏的结晶而存在。比如,人在登高之后,眼界宽阔了,看到了以往不曾见的广阔和辽远,同时也体会到自己生理能力的有限。由登高而产生的这种生理反应,同时也引起了精神的反应,引起联想和感慨。登高怀远,就包含了这种心理基础,也是这种反应的艺术表现。在水一方,也是由人的可望不可即的生理局限而引起的一种特殊心理情感。再比如关于生死问题的感知,在西方的宗教和哲学中,有着与此相关的一系列的观念和神话,有着人为克服这种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而形成的各种原型心理,如再生原型、灵魂升天原型等等。在中国,则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说法,反映着人对死亡的无法抗拒的体认,也反映着人对于自己生理特性的意识或感知。这种匮乏和反匮乏的关系说明,“动物只会感知眼前的痛苦,却不会为迟早必然到来的死亡而忧虑,而人却可以从无数前人、亲友的死感知死亡的痛苦和残酷”。“当失望即将降临的时候,人便会感到社会、亲朋、财产都无助于我,人只能以自己有限的生命孤独地面对无限陌生、冷酷、黑暗的死亡。死亡会给人的心灵带来极大的空虚和寂寞,其痛苦甚至超过肉体上的伤病。因此,人虽然在理智上承认死亡不可避免,但在情感上却不能排除对死亡的畏惧和忧虑,并会从与生俱有的生存意志中产生出一种抵抗死亡,逃避死亡,超越死亡的顽强意欲,所以人的世界要比自然界具有更多的色彩,人生哲学也比自然辩证法要复杂得多。”正因为如此,围绕着生死这一问题而产生的原型心理成为人类一个永恒的心理学课题,也构成许多挥之不去的原型意象。这正如荣格所说:“人类的启蒙即起源于恐惧。”“无能为力和软弱是人类永恒的经验和永恒的问题。”人有匮乏感,而人以积极的姿态去克服它,开辟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之路,或者将现实与理想的关系作为人生的一个问题去对待。
人的生物意义上的未定特性还决定着人的精神补偿性。比如,人在出生后的母亲的抚养过程中,培养了母爱,而这种母爱和对母亲的爱,是具有特定功能的动物所缺乏的,或者说是不能相比的。这种亲子关系,一直伴随着人的一生。人在离开自己的母亲,甚至自己出生地之后,就产生一种怀恋之情,也可以说出现一种匮乏感,人对故土的怀恋,诗歌中的游子怀乡的意象原型,对大地母亲的歌颂似与此有关。
第二!人克服匮乏感的欲望产生的内在动力,另一个重要来源是人在自然宇宙的巨大神秘面前意识或感知到自己在生理上的有限性和无力感。
人不仅能意识到自己生理的有限,会产生超越自己有限性的渴望,同时还特别能意识到自身与环境的关系,产生创造新的环境以适应自己更好地生存发展的渴望人是在环境中生存的,人与环境构成一个大系统,人与自然形成一种基本关系面对自然时,人的参照物是自然,人总把自己置于自然之中加以对照,这时,自然的博大永恒与人的生命短暂和脆弱,与人的生理的有限性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产生一种匮乏感,这种感情使人陷入人与宇宙关系的沉思于是自然物象作为原型总是与人的这种深层的感慨加以联系。这在抒情诗歌中有更多的表现诗歌中总是渗透着人对永恒问题的思虑,有着面对自然而产生的情怀。人们表现自然,无不有这种面对自然而产生的深刻的反省意识和生命意识。人与自然在这个意义上是平等的,人于是与自然对话。面对自然,人还要把握自然,顺应自然,利用自然,人还能创造第二自然。在自然面前,人性得到舒展和解放,自然物象作为意象原型意味着人把自然现象看作是按人的意愿规律性地存在。
原始先民在自然面前感到了生理的匮乏,这是一种“集体人”的心理的创伤。人类面对自然,理解着自然,同时以自然为参照来反观自身。在这里,人的未特定性与人的意识性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和心理真空,需要一种精神的充实与补偿,原型以其特有的反复性在此发挥着特殊的作用。原型一方面在反复着人类的人生情境和心理体验,另一方面,原型同时也以特殊的方式体现着人对这种匮乏的克服。原型的生成和原始意象的丰富,也许和原始人与自然的特殊关系有着天然的关联性。有学者认为,如果以人与自然的尺度考察人类文化史,那么人类文化可划分为历时态的三种类型:一是以自然中心主义为核心的“原始文化”;二是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人本文化”;三是以人与自然协调发展思想为核心的“生态文化”。原始文化起于人猿揖别。早期的原始人作用于自然的本质力量极其有限,更多的是服从于生物学规律,这只是一种人的本质力量屈从于自然力量的“准文化”。这时自然界以其恶劣的环境迫使其“幼子”不得不以它为中心形成自己的文化。原始人崇敬自然界威力,对之顶礼膜拜的行为观念充分体现了绝对依附于自然的自然中心主义的文化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型主要是基于自然中心主义基础上的原始文化条件下的产物,其实质是缓解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求得更好的生存和发展。原型是人把自己的意识、意志、情感投射到自然界的一种曲折反映,这种投向是有现实目的的,就是创造一种满足自己无限需要的生存发展的心理幻境。人在与自然的关系中、在实践过程中生成了原型心理,原型的特性之一就是人使自己与对象浑然一体,使对象具有约定性、超现实性、想象性和象征性特点。反过来人又在原型中观照自身,原型就因此是一种思维方式或表达方式。原型在这个意义上就是一种后代人认识自己的“工具”,一种特殊心灵的参照物。
第三,人克服匮乏感的欲望,同时也源于人对自身弱点的意识,包括战胜自己的“阴影”的需要。荣格说,“人是无力来反对人的,因此就只好让神来示以命运的道路”。人面对人类自身而产生的这种无力感,可以有两层含义,一是人与人之间,个人常常是无力的,二是人对于自身的“阴影”即本能更是无力的。荣格在这里说的是作为重要原型的阴影,即人格中人的本能,一种“强烈的自然本性”。“阴影比任何其他原型都更多地容纳着人的最基本的动物性。由于阴影在人类进化史中具有极其深远的根基,它很可能是原型中最强大最危险的一个。它是人身上所有那些最好和最坏的东西的发源地,而这些东西特别表现在同性中的关系中。”阴影原型本身无善恶之分,当自我与阴影相互配合、亲密和谐时,人就会感到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所以一些富于创造性的人总是显得仿佛充满了动物精神。但阴影常常以非理性的冲动表现出来,对人类自身构成威胁。人除过与自然的关系所构成的匮乏外,人还有与人构成的匮乏感,特别是人对于自己的“阴影”、自然本性的无能为力感。面对自然,以自然为参照,是一种生理性匮乏,人因无奈而产生对人自身强大力量的需求感;面对人,面对社会,人置于社会之中,这是一种情理性冲突而产生的匮乏,人因本能的无法克制和对族类的无法规范而感到对于一种比人自身更为强大的“超人”(神)的需求。于是,人不单将自然物象人格化、神化,而且因为“人是无力来反对人的,因此就只好让神来示以命运的道路”,创造人格神来统治人类,包括抑制强烈的自然本性。神话与人的关系自古至今有着一贯性,其中就有用虚拟的情境对匮乏的补偿!它的功能包含着对人欲节制的意义
原型生成的心理动力来自于上述所说的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人(社会)几个方面!这就在根本上决定了,原型意象首先以自然物象为载体,其次以社会事象为载体的现象。
在宇宙自然面前,在人对自身的生理有限性意识面前,在人与人的关系面前,人类对生理匮乏的感受变为心理的体验和焦虑,于是有了克服和战胜这种心理匮乏感的需要。这种克服和战胜,一是创造实体的环境,用以改变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处境,达到运用人特有的创造性去完成自己的完整性的目的;一是人在一时不能完全达到实在地改变现实环境时,还要创造幻境,以求得心灵的安宁和精神的寄托。比如,文艺中的原型的反复,就是人类这种心理幻境的再现,对文学作品阅读的过程,就是对幻境体验的过程,因此有人如是说:一旦我用书本的词语来取代我对现实的直接感知,我就像五花大绑地被移交给了无所不能的上帝。为了假装相信那不存在的东西,我向存在的东西挥手告别。我把自己包围在虚构的存在里,我成了语言的猎物……
虚构的世界,与客观现实世界相比,是无限灵活的。它有求必应,对心灵的要求没有任何抵抗。文学最大的有利条件就是我被它说服,就是我摆脱了通常在我的意识和其他对象间的不一致感。
原型作为一种可以反复再现的精神现象,总是与人类反复克服匮乏感的心理需求相关的。比如,有了人对不能瞬间到达彼岸而产生的距离感,于是有了因这种距离不能缩短和消除而产生的超人的想象,有了别离,才有了思念之情;有了对于高的企慕,才有了以高作譬的意象和登高怀远的心理有了对于大海的敬畏,才有了以它形容人的博大胸怀的比喻,也才有跨越它的希望,由此生发出超越大海的原型意象和神话。人对大自然的赞美,原因之一是人在自然面前所产生的敬畏感。登高怀远、在水一方等等原型,海意象、雁意象、流水意象等等,在中国文学中的反复再现和置换变形,总是表现着人的某种相类似的情感体验和相通的心理需求,同时也映照着理想和某种期望。
从人类发展史包括精神发展史的角度说,原型的内核不是神的移位,而是人类生存发展中永恒主题的反复,原型的反复出现和置换变形,表现着人类对于某种不可绕过的永恒问题的探索过程,也有着人类与自然、与人自身搏斗的身影,体现着人类对于匮乏的克服的心灵历程。原型不管是负载于故事、神话、仪式还是文艺作品中,它的真正的意义总是与人类永恒的问题相关联,与人类的某种向往相联系,这种向往及其远古性”是由它的永恒性所决定的,就是说,不是一种外在的继承,而是源于人类本性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