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沉故意调侃道:“哦?只要给了银子,你就干活。什么活都不挑的嘛。”
小厮觉得明沉说的话不太对,似乎在影射着什么。
他立即就反驳道:“这也要看是什么活?杀人放火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小厮的头仍然低低的垂着,声音也很是低沉。
明沉抬眸看了燕惊寻一眼,整个人又趴伏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这个小厮还有两分心思在,没往明沉准备好的话头里钻。
明沉从之前他的回答来看,红芍姑娘上吊一案与这个小厮干系应该不大。这个小厮胆子也很小。
明沉没有了继续盘问他的心思,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惬意坐姿。
明沉打算听听燕惊寻接下来的话语。
燕惊寻注意到明沉给他的眼神提示,他很快就接过了话头。
燕惊寻轻笑几声,安慰了一下那个小厮。
“我们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个玩笑罢了,你也不必当真。对了,那你昨天搬运尸体的途中和后来把尸体安放在后院里时,周边有谁注意到吗?”
小厮面色突然僵硬起来,倏尔又缓和了下去。
他不确定的犹疑道:“猫叫算吗?其实楼里有好几个姑娘都养猫的,也常常让猫咪自己去后院玩耍。我搬运尸体时,特地选了个好时辰,夜半子时。楼里大多数人到这个点,早就睡着了。”
燕惊寻连忙追问:“什么样的猫叫,你知道那只猫的主人是谁吗?”
小厮话语一顿,片刻之后,才慢慢答道:“猫叫就是寻常的猫叫吧。这个季节,猫咪好多还在叫呢,叫声像婴儿啼哭一样,可吓人了。我那时是被突然窜出来的猫吓了一跳,之前走在那条路上我都没看到猫。或许是阴气太重,把猫给引来了。”
燕惊寻见小厮像是话语快说完的样子,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方才问你的,那只猫的主人是谁,你还有印象吗?”
小厮眉头紧蹙:“啊,我正要说呢。我得好好想想。昨日夜里天很黑,因为是干的这么个不大好的事情,我就只提了一盏小纸灯笼。烛光也很微弱,天太黑了,那只猫又一半都躲着灌木丛里。我没看清那是哪位姑娘的猫。但那只猫的右腿应该受了伤。”
“你怎么确定它的右腿受了伤?”
小厮这时很是笃定:“这个,就要怪那只猫自己走路不长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我当时左手扛着尸体,右手举着纸灯笼。那只猫突然一下子窜到我身前,我没收住脚,右脚踹到了它的右腿。应该是右腿,我也不确定,反正它肯定有一条腿受伤了。之前我就说过了我力气大,不光是手劲大,这脚劲也大。我一脚踹下去,猫的腿至少得瘸。而且,我只是不小心踹了猫一脚,猫就跑了。它的腿脚还踉踉跄跄的,显然是伤得不轻。”
燕惊寻低头看了看明沉。
明沉的眼睛一直有注意着他们这边,也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明沉觉得可以根据猫的腿受伤了的特点,去找到是哪一只猫,从而找到猫的主人。
别跟她说什么阴气重,引来了猫。
明沉可不信这个。虽然她也学占卜那一套。
在明沉眼里,八成就是楼里刚好有一个姑娘深夜没睡觉,来楼里后院溜猫来了。
而在遛猫途中,那位姑娘又恰好看到小厮搬运尸体的一幕,她指不定脑中就浮想联翩。
然后一受惊吓,她紧紧抱着猫的手便松了,猫从她的怀中跑了下去。
猫咪横冲直撞的,也不懂事,这就刚好撞在了小厮的腿上。猫吃痛,腿受了伤,再回去找主人。
只是不知槛露楼里的猫是否都有人喂养、都是有主人的。
明沉淡淡道:“等等,我插句话,楼里的猫都是有专人喂养的吗?”
小厮笑了几声:“那当然啦。猫咪可是富贵人家才摆弄的玩意儿。楼里有些姑娘客人多,赚的钱也多,自然手头就宽裕了。手头有了钱,便想着显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品味。有几位姑娘就养了猫,猫的品相也很好。要我说,我过的日子,可没有猫咪过的日子舒坦。猫一天都不怎么动,就有人伺候着吃喝,还有人陪着玩耍。猫一天都能吃四五顿,我一天也就三顿。”
“我有时在想,我要是一只猫就好了。能喝上羊奶,能吃上最新鲜的水果,还顿顿有肥美的鲈鱼。”
小厮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他的笑声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一阵风吹过,笑声就散了。
小厮的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没过多久,光芒就灭了。
他又回到了之前那副低眉顺眼的鹌鹑样,像是被生活压弯了脊背,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他的光灭了,只有在偶尔憧憬时,才会微微亮起。
小厮又回到了一个寻常人的模子里,说着最寻常的话,过着最单调的生活。
或许,渐渐的,他也会不再想起自己儿时的幼稚愿望,他会丧失自己独自思考的能力吧。
明沉看出了小厮的无奈与艰辛,但她知道这是每一个独有的旅程。
她只是一个过客,见过是是非非,也看过红尘纷扰,但最终不能插手。
给小厮一些钱财,是能改善他一时的生活。但往后呢?
他若学会了等待别人的施舍,学会了不劳而获,他又怎么做到一个人撑起家里人的重担?
况且,帮是帮不过来的。天下幸福的人大抵是一样的,然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的人实在太多了。明沉就是想帮,也帮不过来。
她或许能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所有人。
不谈别的,明沉自己身上还背负着灭门之祸。她不能逍遥世间,只能找一个小城镇隐姓埋名。
明沉心里又何尝能真的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人,总要学会自救,总要学会一个人从泥泞里爬起来。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有些路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走的。
明沉被世道逼着,被亡者的期盼逼着,步步前行。
她一步一步的走到尘世里,走到人情世故中,体会到大千世界的复杂与善意。
她绝不能允许自己将往后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因为代价太重了,她本应该随着明家的覆灭而一起死去,却被姐姐明澈救下。
她那时没有死,便只剩下一条路子,就是好好的活下去。
小厮说完话后,空气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燕惊寻没有说话,明沉也没有说话。
老鸨还在兀自喝着清茶,压压惊。
过了好半晌,明沉才闷闷的说了一句:“其实,猫也有猫的烦恼,只是人不知道罢了。能做一个人,能活着,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小厮闻言:“或许吧。”
明沉见小厮说了话,面色也不像之前那么僵硬了。
她轻声问了句:“对了,方才你说猫都是楼里的姑娘养的,那总共是哪几位姑娘养了猫啊?”
小厮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楼里有八只猫,楼里的头牌梅兰竹菊四个女乐人都养了猫,林月娘也养了一只,还有就是含露姑娘和莺娘。”
“莺娘也养了猫?”明沉记得莺娘这个名字。
她甚至认为这个莺娘就是最近这两件凶杀案的幕后主使者。
莺娘也是有杀人动机的。
她与王姐应该是不和。
王姐死之前还说过,莺娘这些年一直有在盯着她。
莺娘很可能发现自己私下里和辰老爷的一些秘密,被王姐给知道了,或者说连蒙带猜的知道了。
这样一来,莺娘自然早就想对王姐除之而后快。
可惜又没有合适的时机。
或许也是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迟迟下不了决心。
等到燕惊寻和明沉她来槛露楼查案,而王姐又有为了银子而泄露秘密的动作时,莺娘才终于忍耐不住了。
她命令红芍姑娘下了手,成功得手了。
之后,她又派人去杀了红芍姑娘,将一切事情都嫁祸给红芍姑娘。
当然,目前,这一切也都是明沉自己脑子中的胡思乱想,是她的一个有根据的随意猜测。
小厮张口就说:“对啊。而且莺娘的猫养了大概有。嗯,一二三四,嗯,五年了。猫是灰色的猫,四只短蹄子倒是白色的,很是稀奇。莺娘对那只猫特别好,是拿猫当眼珠子疼的。猫平日吃的食物也好,皮毛特别的光滑。可惜莺娘不让别人喂猫,那只猫也被她给胃口养刁了,寻常食物也看不上眼。我倒是很想去喂喂它,顺便摸一把它光滑的皮毛。”
小厮这个描述,说的明沉都一阵手痒。
冀州明府没有养过猫,原因是明府大夫人,也就是明沉母亲崔氏对猫毛过敏。
明沉很喜欢猫这种动物,她比较怕狗。
小时候,巷子里也很多野狗,可凶了。
明沉好几次独自从书院回家,都被狗追过,险些被狗咬。
明沉也是因为躲避狗这件事,才与燕惊寻相识的。
她那时为了躲避一条狗,愿意多绕几条巷子,各个胡同口都被她蹿熟了。
久而久之,明沉就摸清楚了狗的位置分布,也学会了更好更快的绕道。
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明沉又不是什么智者。
有一次,她就与狗在一个胡同口里狭路相逢。
那只狗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很是凶横,它一个劲的冲着明沉吼叫。
要不是明沉手里还举着油纸伞,拿油纸伞当武器,那只黑色的大狼狗指不定就扑向明沉了。
明沉将油纸伞向前倾倒,她的身体暴露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
小雨打湿了明沉的鬓发,衣衫上也染了一层水汽。
还好,雨不是很大。
不然,明沉淋着雨回家,她身子又弱,肯定又要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好久好久。
只要一想起浓得发黑的苦涩汤药,明沉就心里发慌。
她以前喝的太多了,好不容易身体好些了。不用再缠绵病榻,能够练武,还能够去书院读书了。
她可不想一朝回到解放前,再喝苦苦的汤药,没精打采的躺在病床上,整天无所事事。
明沉与那只凶恶的黑狗谁都没有动,空气中弥漫着僵持的气氛。
这时候,比的就是耐心了。
明沉怕狗,她非常想胡同巷子里冒出个人把这个狗给赶走,或者是拉着她逃走。
或许是明沉内心深处的愿望过于强烈。
胡同巷的另一侧突然就出现了人。
他不是白马王子,没有穿着一身白衣。
他甚至连油纸伞都没带。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去,沾湿了黑色的衣襟。
明沉认得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