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月弹着古琴,她身后的三个女伶人也各自和着少时月的调子,弹奏起来。
有一个穿着红色舞衣的女伶人跳起舞来,伴着着音乐,身姿扭动,腰肢款款。
明沉没有看她跳舞。
明沉只是默默的用左手撑起了自己的下颌,靠在桌子上。
她的头低垂,眉目也半敛着,嘴里低语呢喃。
经年一曲少时月,再听已是曲中人。
她听着这首曲子,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小时候听的曲子,她居然会记得那么清楚。
而往昔那样的日子居然也随着泠泠琮琮的琴音浮现眼前、历历在目,仿佛她还是那个倚靠在母亲身旁的幼儿。
母亲总会在一些时候,心情很低落。然后,便拿出古琴来,信手弹起这首曲子。
母亲的目光很远,注视着远方,也不知到底在惦念些什么。
明沉总会听到这首曲子,然后她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静静的伏在母亲的膝头,或阖上双眼,或抬头打量着母亲。
明沉是后来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一个暖阳铺撒的午后,母亲坐在池塘边的日月亭里,她又弹起这首曲子。
明沉终是忍不住开口,低声询问:“娘亲,这是什么曲子呀,听着很让人伤心。”
母亲闻言,放下了正在弹着琴的手,她侧着头看着明沉。
她面色寥寥,声音也是那么的低婉:“哦,这首曲子啊,是少时月。旧年人观少时月,他年少时月观谁。”
明沉一直记得母亲说这话的语气,悲伤中带着释然,伤感中带着惆怅。
明沉不敢再多问,她又想起了母亲放里的那幅仕女图,似乎懂得了什么,也似乎什么都不懂。
她又把脑袋靠在母亲崔氏的膝上,垂下了眼睑。
而母亲的手又放在了琴弦上,悠扬又低切的琴音再度响起。
那年的明沉并不知晓母亲当年的心境,如今听来,却感受甚深。
明沉忆起自己曾经书院逃课的趣事,想起那个曾点亮了她无趣的少时时光的那个人。
虽然,他有些时候很讨厌,也不会说好话哄她,甚至还经常跟她对着干。
但在明沉所有半明半昧的记忆里,他最璀璨耀目。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命定的离别早就在他们身上刻下了划痕。
明沉与他谁都未说出彼此默默蕴生出来的好感,两人只像寻常朋友一样相处。
一个试探,一个闪躲,谁也不敢先开口,后来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来了。
所以,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不是吗?
郁郁寡欢的母亲是如此,明沉亦是如此。
明沉的腿随着乐声轻轻打着节拍,她半阖着杏目,浑身散发着低落之意。
燕惊寻显然注意到明沉的反常,他伸手想要摸摸明沉的小脑袋。
忽而,他却低声失笑,伸到半空中的手又垂了下去。
琉月掀起眼皮看到了这一幕,一声轻叹。
呵,又沦陷了一个,希望这一个不要像当年的穆楼主才好。
一曲终了,没有曲终人散,只是隔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琉月起身走到前去,她轻轻拍了几下明沉支起来的肩膀。
明沉像是从一个梦中惊醒过来,抬眸看着琉月:“嗯?怎么了?”
明沉的声音有些低哑、干涩的样子。
琉月行云流水的福了个身,笑意散漫:“小娘子,可还要听些其他曲子。方才那首太过悲凉,不如接下来换首喜庆些的?”
明沉正起身体,懒懒摆手:“不用了,我来是想问,嗯。”
说到这里,明沉突然侧身看向燕惊寻:“那个,是这样直接问吗?”
明沉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第一次来逛花楼,有些不自然流露出来的拘谨和无措。
她茫然的看着燕惊寻,希望他拿个主意,或是他先开个口。
燕惊寻唇角微微上扬。嗯,这傻橙子,还知道来问他,没有冒然行事。
他看着明沉半仰起来的巴掌大的小脸,头上的鬓发也毛绒绒的,手心微微泛起痒意。
燕惊寻又伸处方才那伸到半空中的罪恶的右手,狠狠的揉了明沉的鬓发。
明沉的鬓发微乱,脸上的神情更是一脸呆萌。
咦,她怎么傻乎乎的,怎么看都可爱。
燕惊寻趁着明沉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伸手狠狠撸了几把。
他罪恶的右手还俏俏捏了捏明沉胖乎乎、充满肉感的圆润小耳垂。
明沉这才回过神来,凶狠的瞪着燕惊寻。
可明沉的怒瞪使得圆圆的杏眼显得愈发乖巧、可爱。
燕惊寻转而干笑几声,毫不掩饰的笑声在房间里回响。
明沉终于怒了:“严捕头,虽说我们现在应该是朋友了吧,但你也不能随便就摸我的头发呀。”
燕惊寻心下有些不满。
但他知道自己此刻在明沉眼里只是一个京城来的普通捕头,再加上之前他自己一直是冷脸对她。虽然后来两人关系缓和,但也不过是从陌生人、同僚变成了寻常朋友。
毕竟她还不知道他是燕惊寻。
哎,但或许知道了,还不如如今这样呢。
当年,他与她不欢而散,两人至今已有两年多不曾见面了。
或许,橙子可能都认不出他了。
燕惊寻的心紧紧纠起,紧得他喘不过气来。
燕惊寻他生生靠自己的脑补想到一系列事情,把自己气的额上发起冷汗。
他佯装委屈的模样,轻声道:“崔姑娘,难道我就不能摸摸你的头吗?方才我看你的头一直低着,便想摸摸头,安慰一下你。”
燕惊寻眼角似有水光,眼底的晶莹呼之欲出,眼圈都有些泛红了。
明沉偏头看他一眼,半晌后侧身看向窗外。
明沉心里泛起了嘀咕。
哎,难道是她刚才太凶了。可她不过就只说了一句话,严捕头就这样。
这也太夸张了吧,眼泪说来就来,简直比她写的话本子里的主角还能演。
明沉暗自思索,她抬眼看他,严捕头还是一副过分委屈的模样。
明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自我反思了一下。可能大概或许是自己刚才真的太凶了,然后她就把不经吓的严捕头给吓到了。
明沉讪讪一笑:“那啥。谢谢你想安慰我的好心,不过我还是不太习惯,那个,你下次还是不要这样了吧。”
明沉这回连说辞都是这样的委婉,她是真的怕了严捕头这眼泪说来就来的性子。
燕惊寻火速的收起眼底的泪意,他开怀一笑:“那些事,还是我来问吧。我看你有些累了,是昨晚没睡好吗?”
他的话语满是关切,让刚才就觉得自己可能在无形之中欺负了严捕头的明沉更不好意思了。
明沉轻微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小脑袋,她有点想晃出自己脑子里的水。
哎,刚才想什么呐,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
人家严捕头不过就是很好心的摸她脑袋,想安慰她一下,这都能被她曲解为严捕头图谋不轨。
可能是爱情话本写多了,明沉都快变得有些恋爱脑了。
人家摸个脑袋,她都能想歪,怀疑人家喜欢自己。
明沉无语的扶额一笑:“啊,严捕头,那你问吧。我听着就好。”
燕惊寻为明沉沏了一壶新茶,倒在她的瓷白色的茶盏里面。
水声潺潺,茶色金黄,茶叶浮浮沉沉,徘徊在茶汤上面。
明沉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她尝出这是上好的云雾茶,与方才略微甜腻的花茶不同,清香袭来,尝之淡雅。
明沉脸上浮起满足的神色,燕惊寻见状,嘴角勾起。
果然,不负他先前特意打了一番招呼了。
明沉见燕惊寻迟迟没有发问,还在盯着她看,便急切的朝着伶人一边努嘴一笑。
燕惊寻会意,随意道:“楼里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说来听听。”
他的表情淡淡,而那几个娇艳的女伶人似乎没吸引到他半分的目光。燕惊寻眼神随意的望着珠帘后,却没有聚焦。
燕惊寻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让几个女伶人一时都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琉月开了口:“哦,不知这位爷要听哪种新鲜事啊?楼里的事可多着呢,若要我们一股子全说出来,那可说不完呢。”
琉月语气娇柔,目光却也不曾看向燕惊寻,她默默的盯着燕惊寻对面的那位女郎。
她的目光透过垂下的珠帘,丝丝缠绕、流连在明沉的脸上。
明沉似有所感,回头看她。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逢交汇。
琉月嘴边绽出一个潋滟的笑容。
她的眼底尽是温柔关切,明沉有些不明所以。
燕惊寻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咬了咬牙,挤出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眉目传情。
只听他淡淡道:“那就讲讲关于辰府的吧?辰府可是五大世家之一呢,我们也想听听大户人家里头的事情。”
明沉闻言,正襟危坐着,耳朵高高竖起,她有预感她会听到她想听到的。
琉月瞥了瞥燕惊寻,目光又滑过明沉一本正经的小脸,轻笑一声。
琉月转头看向身旁的几个伶人:“她们几个知道的可比我要多多了,不如,就先让她们好好说说吧?”
燕惊寻不应声,只是看向其余几个女伶人。
那个方才在跳舞的穿着红衣的女乐人先开了口:“近来发生的事,又与辰家有关。哦,那倒是有一件闹得很出格的事。辰府的四少爷看上了我们楼里的一个小姑娘,闹着要为她赎身,还扬言要娶她做妻呢。”
她话语声落,身后几个姐妹也笑了起来。
明沉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