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沉衣袖里的手早已紧张的攥成了拳头,她知道自己这番是乔装打扮前来查案的,按理来说,是不能让辰府里人察觉才好。
可也不知是出门没看黄历,还是易容手段下降的原因,她接连被怀疑。
先是辰府大夫人,现下又是辰府三少爷。明沉自觉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她强硬的扯出一个微笑。她笑意很浅,不及眼底。
明沉淡淡道:“少爷,这可是冤枉奴婢了。奴婢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鬟罢了。只是奴婢先前一直在外院做事,不常走动,故而少爷眼生也是正常的。”
她撇了一眼三少爷的脸色。三少爷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意,皱起的眼尾满是戏谑。
明沉见状,又沉声补充道:“至于武功,奴婢可是没有的。不过是巧劲而已,奴婢天生力气就比较大,小时候家里的活计又干得多了。这一身怪力便愈发大了。”
三少爷脸上的笑意愈盛。不笑的三少爷如挺拔的葱茏玉竹,秀气中有着少年人独有的稚气。
而笑起来的三少爷,在潋滟的笑意中,那一张本是清隽的脸庞生出几分柔光来。像是夏日和风里摇曳生姿的鸢尾花。
但可惜这柔光只停在下半张脸上,他眼底的怒意几乎喷之欲出。配上他紧紧皱起的眉毛,明沉心里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
明沉有些害怕,她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三少爷见明沉终于说完话,才低柔的问了一句:“是这样吗,可你是不是府上的丫鬟,我只要找柳管家要名册,一查便知。你觉得呢?”
他的话语是那么的低柔,然而明沉的心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明沉知道自己不过是伪装进了府,甚至还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说了不少谎言。
明沉不是个爱说谎的孩子,她明明最讨厌这样,可是一切的迫不得已都在逼着她说谎。
她每一次说谎,心里都很慌张,当然还有羞愧。明沉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没有理由给自己辩解,毕竟谎言是真的,她的身份也是假的,她的脸也是假的。甚至她身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假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假面。
明沉垂下了头,哑口无言。
明沉能感觉到三少爷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许久,久到几乎要把她本就已经破了一个洞的心扎成一个筛子。内心的挫败感与长久活在谎言下的无力感,让明沉的身影愈发纤弱。
唯有她仍旧挺直的脊背,似乎还在坚持着什么。
三少爷只能看到明沉低下去的脑漩,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她细长微翘的眼睫,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连着她那些未可言说的秘密,这些全都一并藏在了阴影中。
窗外的阳光斜斜的照了进来,恰好将她的前额衬得光亮,而其下的面容尽数隐在了阴影里。
明沉听到椅子拖动的“哗啦”声,她悄悄抬了眼眸。
三少爷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望着窗外的竹林,随意的说道:“怎么,这么不经吓的吗?听说过府上大夫人的故事吗?”
明沉疑惑的小心答道:“奴婢听说过一点,但也只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三少爷轻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几不可闻。
“行了,你也别站着了,坐着吧。我知道你不是府上的丫鬟,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再自称奴婢了。”
明沉忐忑的看了三少爷一眼,才慢吞吞的拉开了一张椅子,也坐了下来。她的双手紧紧交握缠在一起,靠在膝上。
明沉刚坐定,就听到三少爷的轻语声。
他眉眼倦怠,懒懒说道:“我大概,已经猜到你是为何而来的。这个,不急。有兴趣先听我说一段故事吗?”
“故事,什么故事?”
他又笑出了声:“啊,只是一个烂俗的故事。这事并不稀奇,它经常发生。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遇上了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她所以为的一腔深情,不过是一个男人处心积虑的图谋。少女单纯的以为那是爱情,不惜用钱财为男人铺路。却不知这只是猎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只等她再向前一步,便可收网。”
明沉不解的问了句:“所以,这两人最后的结局呢?”
三少爷一声轻叹:“少女最终看穿了男人的谎言,可惜身为妇人,终是委托非人。而男人为了夺得她余下的钱财,下毒害她。几年的青春,就这样白白的蹉跎了。”
“这样的事,我听过很多。”明沉垂下眼睑,她不仅听过很多,甚至她在话本里也写过很多。
明沉希望用她的笔触去警醒更多的世人,她希望世上的每一对恋人都能如她所写的话本一样,拥有甜甜的恋爱,拥有美好的结局。
少女有着一双能看穿渣男的双眼,少年有着一个少年人特有的孤勇与担当。他们,只是刚刚好在一个地方遇见,然后开启了一段彼此交缠的人生。
或者说,彼此都是双方的太阳,照亮了对方的阴影。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更是缱绻情浓的恋人。
如果,一切都能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该有多好。
然而世间种种,最难得的,不过也恰好是一句“没有如果”。
人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决定,踏出的每一段旅程,都有着岁月的见证。一步错,步步皆错。
三少爷故事里讲的那个女子是这样,或许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吧。明沉想起自己曾在母亲闺房里看到的那幅仕女图。
仕女图笔触细腻,笔笔传情。描画的是母亲少时扑蝶的场景,惟妙惟肖。一角的题字是穆仪怀。
明沉曾看到过母亲无数次从抽屉里翻出画卷,展开观览。
那时,母亲的脸上满是怀念与伤感,却有了生气,不同于往日久困闺门的压抑。
明沉曾问过母亲这幅画是谁送的,母亲总是敷衍过去,避而不答。
久而久之,明沉渐渐长大,她猜到了什么,更不敢多问。她知道,这是一个不能问的话题,一个注定无解的回答。
她虽然一直好奇这个穆仪怀是谁,却再没问过。
三少爷顿了半晌,转头看着明沉:“哦?你听过很多。确实,这也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事情,负心人实在太多了。”
明沉转了转眼珠,试探道:“自然是这样。但这个故事,我现在听来,格外耳熟。冒昧问一句,敢问三少爷和辰府大夫人是什么关系?”
“哦,你猜到啦。我跟大夫人是有点关系,但很抱歉,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
明沉抬起脑袋,满是困惑。她觉得这个辰府处处都是迷,一切都隐藏在迷雾中。
三少爷放下茶盏,他淡淡道:“我寄养在大夫人名下。她对我很好,只是这样。”
“那你生母呢?”
“生母,我不曾见过,她们说是府上的一个小丫鬟。去母留子那套在辰府并不陌生。”
明沉沉默无言。三少爷转过了头,无神的盯着窗外。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竹叶上的雨滴从上面滑落,一滴有一滴。不知怎的,明沉看得很清楚。
雨滴从竹叶滑过的痕迹,很快就被新的雨滴给覆盖。天空有些阴沉,方才还暖洋洋的太阳躲到了云层深处。
明沉倏尔一下子站起身,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向三少爷施了一个礼。
“三少爷,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说谎在先,对不住了。能不能请三少爷借我一把纸伞,我想回去了。”
三少爷扫了明沉一眼,轻嗤道:“怎么,你不想知道印章的事了?你应该是为这个而来的吧?我听父亲说过,豫州和京城都有派人前来兖州查八宝玲珑塔一案。若我没记错,那批查案的人前不久才刚来。”
明沉不自在的撇了撇嘴唇,话语糯糯:“三少爷,腹中藏有锦绣乾坤。既能猜得到我的来意,那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三少爷斜睨明沉一眼,似笑非笑:“当不得你如此大夸。你有话,就直说吧。”
明沉清了清嗓子,缓声道:“放心,这个问题很简单。虽然我之前不诚实在先,但我希望你对我诚实,至少在这件事上。因为我们都想给方才故事里那个被错付的少女画上一个句号,不管是好是坏,对吗?”
三少爷饶有兴味的看着明沉,眉目流转间,他轻轻应了一声:“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既然这样,好,我答应你。如果我知道,我会说实话。”
明沉心里给自己打气,她琢磨了一下语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出声:“我知道,你父亲曾经亲手仿制了梁上客九音的印章,不知你可听闻这枚印章现在的下落?”
三少爷眼中闪过惊诧,但只一瞬就消失了。
他站起身,去茶室旁的屋子里拿了一把伞。
他伸手将纸伞递给明沉,手在半空垂着,明沉没有去接。
明沉不解的看向三少爷,这是在赶她走吗?
“拿着呀。外面下着雨,你没有伞可回不去。”他将伞强塞到明沉的手里,“至于印章的下落,我确实知道一点。印章就在西巷,至于在哪,我不便多说。你能查到这么多,也是很有本事。那印章的下落,你也应该能猜到吧。”
明沉犹疑:“西巷,你确定?”
“对。但为人子女,有些事不便多说,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