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嘏的生卒年,迄今有三说。一,闻一多先生谓赵嘏生年为公元八一五(宪宗元和十年),卒年不详。《闻一多全集》第四册《唐诗大系》,三联书店,1982年。二,谭优学先生谓约生于元和元年(八〇六),约卒于宣宗大中六年(八五二),卒年约四十七。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赵嘏行年考》,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三,吴在庆先生谓约生于元和元年,约卒于大中八年,卒年约四十九。傅璇琮主编、吴在庆著《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晚唐卷》大中八年条,辽海出版社,1998年。据《唐才子传》卷七《赵嘏传》,谓赵嘏卒时“方四十余”,若依据闻一多先生所说,赵嘏生于元和十年,则其卒时当在大中末年,约四十三至四十六岁。
赵嘏有一首《别牛郎中门馆》诗,而此诗作于何时,乃考定其卒年的关键所在。诗曰:“整襟收泪别朱门,自料难酬顾念恩。招得片魂骑匹马,西风斜日入秋原。”《全唐诗》卷五五〇。论者均认为题中的“牛郎中”是指宰相牛僧孺之子牛蔚。谭优学《赵嘏诗注》,陶敏《全唐诗人名考证》6378A条,陈贻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五四三《赵嘏》二。观“朱门”一语,当无可疑。不过,据现存唐代文献及石刻资料,于大中一朝任尚书省郎中之职的牛姓人,除过牛蔚之外,还有其弟牛。不过,牛为郎中已是大中、咸通之交,可排除在外。《旧唐书》卷一七二《牛传》云:“开成二年登进士第,出佐使府,历践台省。”《新唐书》卷一七四《牛传》云:“第进士,繇藩帅幕府任补阙,数言事……以司勋员外郎为睦州刺史”。据《通鉴》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八年二月条载:“中书门下奏,拾遗、补阙缺员,请更增补。上曰:‘谏官要在举职,不必人多,如张道符、牛、赵辈数人,使朕日闻所不闻足矣。’,僧孺之子也。”知大中八年二月前,牛已任右补阙。又据《旧唐书》卷一七六《魏谟传》云:“修成《文宗实录》四十卷上之。其修史官给事中卢眈、太常少卿蒋偕、司勋员外郎王、右补阙卢告、膳部员外郎牛,皆颁赐锦、银器,序迁职秩。”《旧唐书》卷十八下《宣宗纪》云:大中八年三月,“宰相监修国史魏谟修成《文宗实录》四十卷上之,修史官……颁赐银器、锦有差。”知在大中八年三月,牛已迁任膳部员外郎。再据《淳熙严州图经》卷一《题名》:“牛,大中十二年十一月日,自司勋员外郎拜[睦州刺史]。”知在大中十二年十一月之前,牛已任司勋员外郎,之后,出任睦州刺史。复据《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卷七《司勋郎中》、卷十一《户部郎中》著录考订,知牛由司勋郎中转任为户部郎中,而任户部郎中是在懿宗咸通三年二月继崔刍言之后,则其任司勋郎中当在大中十四年前后(案大中十四年十一月改元咸通)。综合观之,牛虽于大中末年也曾为郎中,但已到了大中、咸通之交,故赵嘏诗中的“牛郎中”指牛的可能性很小。故考清牛蔚任郎中的时间,即约略可知赵嘏的卒年。
《旧唐书》卷一七三《牛蔚传》云:“大中初,为右补阙,屡陈章疏,指斥时病,宣宗嘉之,曰:‘牛氏子有父风,差慰人意。’寻改司门员外郎,出为金州刺史,入拜礼、吏二郎中。以祀事准礼,天官司所掌班列,有恃权越职者,蔚奏正之,为时权所忌,左授国子博士,分司东都。逾月,权臣罢免,复征为吏部郎中”。《新唐书》卷一七四《牛蔚传》云:“繇监察御史为右补阙。”案,牛蔚于大中二年十月其父牛僧孺卒时任监察御史,《全唐文》卷七五五杜牧《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并序》。此后,丁忧三年,则其任右补阙之职当在大中五年,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卷二。而改任司门员外郎当在大中七年前后。据郁贤皓先生所考,牛蔚为金州刺史在大中时中期,《唐刺史考全编》卷二〇三《金州》,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则其由司门员外郎出任金州刺史当在大中九年前后。又据岑仲勉先生考证:“牛蔚为礼中殆在宣宗末。”《郎官石柱题名新考订》(一九)《礼部郎中》。再据《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及《郎官石柱题名新著录》,吏部郎中牛蔚之前一人是皇甫。劳格、赵钺《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卷三《吏部郎中》;岑仲勉《金石论丛》十五《郎官石柱题名新著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案,杜牧有《皇甫除右司员外郎郑除侍御史内供奉等制》,《全唐文》卷七四八。而考杜牧以考功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是在大中六年,《全唐文》卷七五四杜牧《自撰墓铭》;缪钺《杜牧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可知制文作于此时无疑,则皇甫被任命为右司员外郎当是大中六年间事。此后又任吏部员外郎,再任吏部郎中。《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卷四《吏部员外郎》、卷三《吏部郎中》。则其任吏部郎中应在大中十一年前后。而据上文,牛蔚任礼部郎中在大中十一年前后,此后继皇甫为吏部郎中,应在大中十三年前后。据上所引《旧唐书》本传,牛蔚曾被“时权”由吏部郎中位上排挤出去,随后又以“权臣”之罢而复任吏部郎中。而宣宗一朝能称得上“时权”、“权臣”者,惟令狐一人。令狐本人就曾自谓:“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资治通鉴》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十二年十月条。五代宋初人孙光宪说:“宣宗时,相国令狐最受恩遇而怙权,尤忌胜己。”《北梦琐言》卷二。屡屡排挤大臣贤士。《通鉴》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十一年二月条,裴庭裕《东观奏记》卷下,《北梦琐言》卷一。由此可见其在大中时为权臣之一般。至大中十三年十二月,令狐罢相,出任河中节度使。《旧唐书》卷一七二《令狐传》,《新唐书》卷六三《宰相表》,《通鉴》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十三年十二月条。可知牛蔚被令狐“所忌”而由吏部郎中“左授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即在大中十三年十二月之前。进而可知牛蔚于大中十三年为吏部郎中,正与皇甫之任吏部郎中在时间上先后吻合。综合以上所考,可以断定,牛蔚任礼部郎中、吏部郎中是在大中十一至十三年之间。案,“复征为吏部郎中”的时间不计,盖以其时已入懿宗咸通年。由此也可以断定,《别牛郎中门馆》一诗即作于这个时间内。赵嘏卒于大中年间,古今无异词。《唐诗纪事》卷五六“赵嘏”条,《唐才子传校笺》卷七《赵嘏传》。大中十四年十一月已改元咸通。那么,赵嘏去世时才四十余岁,若由大中十一、十二年(八五七、八五八)上推至元和元年(八〇六),已过五十多岁了;若上推至元和十年,则为四十三、四十四岁,与《唐才子传》所言正合。另外,赵嘏于武宗会昌四年(八四四)登进士第,《郡斋读书志》卷四别集类上“渭南集”条,《登科记考》卷二二会昌四年条。由元和十年至此时,已是三十岁左右了,于情于理,亦无格。
《剧谈录》卷一《宣宗夜召翰林学士》条记载:“[令狐]尝自郊坛回,渭南尉赵嘏上诗云:‘鹗在卿云冰在壶,代天材业奉谟。荣同伊陟传朱户,秀比王商入画图。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不知机务时多暇,犹许诗家属和无。’”诗又见《全唐诗》卷五四九,题为《上令狐相公》。案,“令狐相公”指令狐。《唐诗纪事》卷四二“令狐楚”条。案《纪事》此条所记令狐事,盖本之《剧谈录》,惟文字有删节。据《新唐书》卷八《宣宗纪》:“[大中]七年正月丙午,朝献于太清宫。丁未,朝享于太庙。戊申,有事于南郊,大赦。”又据《通鉴》卷二四九宣宗大中七年条:“春,正月,戊申,上祀圜丘;赦天下。”则此诗无疑是作于大中七年正月间。此时,赵嘏以渭南尉身分进京公干,正遇南郊祭天大礼,即写诗晋谒宰相令狐。可见,赵嘏在大中七年尚活得好好的,谭先生谓其“大中六年卒”,《唐才子传校笺》卷七《赵嘏传》。显然误矣。
唐人顾陶《唐诗类选序》所署写作时间为“大中景子之岁”。案“景子”即丙子,避唐讳改,乃大中十年。又其《唐诗类选后序》云:“近则杜舍人牧、许鄂(郢)州浑,洎张祜、赵嘏、顾非熊数公,并有诗句播在人口,身没才二三年,亦正集未得绝笔之文。”《文苑英华》卷七一四,又见《全唐文》卷七六五。吴在庆先生即据此推论两篇序文乃同年作,故赵嘏约卒于大中八年。《唐才子传校笺》卷六《张祜传》,《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晚唐卷》大中八年条。案,这里需要进一步澄清两篇序文是否同年作?以及怎样理解“二三年”。前《序》的写作时间为大中十年,《后序》未署时间,而细读两篇序文,很明显不是同年写的,故不能用前《序》来推类《后序》也是大中十年所作。案,《后序》一篇文字,自始至终都是解释性的,意在说明一些名家作品为什么没有选录,以及同为近殁者而有的选有的不选之由。何以如此?盖选本编定后,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于是再撰《后序》,以作答复。故两序之作,必隔着一段时间。否则,尽可将这层意思写入一篇序中,不必分作。此其一。许浑约卒于大中十二年,《唐才子传校笺》卷七《许浑传》,谭优学笺曰:“许浑诗有《闻边将刘皋无辜受戮》,据《新唐书·宣宗纪》及《杨复光传》、裴庭裕《东观奏记》,皋之被戮在大中十二年三月,则浑之卒在该年三月之后”。可谓铁证如山。再详参《全唐诗人名考证》6117B条。而《后序》已言其“身没”,则知《后序》当作于大中十二年后。此其二。杜牧卒于大中六年,《杜牧年谱》。即使至吴先生所说的大中十年,也有五个年头了。可见“二三年”不是实数,而是约指,意谓最近一些年或近些年来,可能指一二年,也可能是好几年。这正如古人常常说的“二三子”,绝非实指二人或三人。而且,这里指的是接近大中十三年的那几年。此其三。由此来看,吴先生推测赵嘏卒于大中八年,亦非是也。
以上种种,都可说明《别牛郎中门馆》一诗当作于牛蔚在尚书省为郎中的大中十一、十二年前后,也证明了赵嘏此时尚在世。又已知赵嘏卒于大中年间,可见,他在作了此诗不久即撒手人世,“时方四十余”,逆推,约生于元和十年。由此比较起来,闻先生之说似更合于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