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德舆在《集序》中评价吴筠诗作时说:“属词之中,尤工比兴。观其自古王化诗与《大雅吟》、《步虚词》、《游仙》、杂感之作,或遐想理古,以哀世道,或磅礴万象,用冥环枢,稽性命之纪,达人事之变,大率以啬神挫锐为本。”这就是说,吴筠的诗歌充满着浓厚的道家及道教色彩,从传世作品看,确非虚语。《步虚词》、《游仙》诗自不待言。观上一节所论《高士咏》,虽在自序中开宗明义地引述《周易·系辞上》之文,《论语·季氏章》之言,颇有立足道家,贯通儒家之意,而整部作品反映的主题思想正是道为本、儒为用。那么,《览古十四首》的主旨就是道家色彩鲜明的全身远害之说。将此学说贯穿于诗歌创作的目的,即所谓“遐想理古,以哀世道”。则《览古十四首》亦存讽世微义,是将历史记载上的经验与现实生活中的体验艺术地融合为一。
《览古十四首》与《高士咏》在内容表现上都有以一贯之的主导思想,但在表现形式上则大为不同,前者为五古,后者为五律,而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基本上是一人一咏,前者则随意性较大,有一人一咏,有多人一咏,有纵写千年,有只写一时。
第一、二首可视为序诗,全面否定儒、墨二家创始者积极入世的行为及其学说,以下各诗则以史实证明全身远害的明智。先观第一首诗所写:
圣人重周济,明道欲救时。
孔席不暇暖,墨突何尝缁。
兴言振颓纲,将以有所维。
君臣恣淫惑,风俗日凋衰。
三代业遽陨,七雄遂交驰。
庶物坠涂炭,区中若棼丝。
秦皇燎儒术,方册靡孑遗。
大汉历五叶,斯文复崇推。
乃验经籍道,与世同屯夷。
弛张固天意,设教安能持。
儒家始创人孔子周游天下,积极救世,终究无济于事。记载儒家治国学说的经典,也随社会的变迁而兴废不定。最后二句点出主题,人世的兴衰治乱,乃在天意,儒家的人为设教,徒劳无益。于是在以下各诗中举出一系列历史名人,如比干、关龙逢、箕子、太子申生、伍子胥、文种、苏秦、屈原、李斯、韩非、贾谊、司马谈、郦食其、晁错、周勃、主父偃、司马相如、戾太子、京房、龚胜、陈蕃、张华,或以直得罪,或以功招祸,或以贵遭谗,或以智损身,好似一长串不幸命运的咏叹调,一长幅人生悲剧的图画卷,咏之使人心碎,观之使人泪下,因为他们不“忌盈满”,不“明知止”,不“尚保躬”,便是“戚戚咸自贻”。“所残必忠良,所宝必凶”的历史事实,足以说明全身远害的重要性,若范蠡之“扁舟无还期”,如知足之“二疏返海滨,蒋诩归林园”,“可谓达养蒙”,“萧洒去物累”,故无所害。否则,就请看第九首诗所写:
晁错抱远策,为君纳良规。
削彼诸侯权,永用得所宜。
奸臣负旧隙,乘衅谋相危。
世主竟不辨,身戮宗且夷。
汉景称钦明,滥罚犹如斯。
比干与龙逢,残害何足悲。
全诗十二句,四句为一层。前四句叙写晁错议削诸侯封地,既是忠君之举,更是具有长远意义的安邦良策。中间四句叙写奸臣挟旧怨而乘新危以害晁错,汉景帝也竟然不辨忠奸而冤杀忠良。后四句叙写受人尊敬的贤明之主汉景帝尚且如此冤杀滥罚,那么,像比干、关龙逢之类的直臣被残暴之君杀害,也就不足为怪,理所当然。这种连类相比的写法,由此及彼的推论,具有深化主题的艺术效果,使读者的视线更开阔,思绪更延伸,可领悟出晁错的悲剧是带有历史规律性的。而这种悲剧,是否也在大唐发生呢?写这一组诗时尚未发生,但在天宝年间,军事上的尾大不掉之势,政治上的内外倾辄之事,唐玄宗对此却漠然置之,《旧唐书》卷二〇〇上《安禄山传》:“人言[安禄山]反者,玄宗必大怒,缚送与之。”《新唐书》卷一三三《王忠嗣传》:“安禄山城雄武,扼飞狐塞,谋乱,请忠嗣助役,因欲留其兵。忠嗣先期至,不见禄山而还。数上言禄山且乱。”《新唐书》卷二二五上《安禄山传》:“皇太子及宰相屡言禄山反,帝不信。”故而日见严重。长此以往,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以“圣人尚知几”自诩的吴筠,当然是心知肚明,《旧唐书》卷一九二《吴筠传》:“禄山将乱,求还茅山,许之。既而中原大乱。”则此诗不无针砭时局的深微寓意。
经过一番深刻的历史反思之后,吴筠在最末一首诗中对儒家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道神明说予以批判:“圣人垂大训,奥义不苟设。天道殃顽凶,神明佑懿哲。斯言犹影响,安得复回穴。鲧瞍诞英睿,唐虞育昏孽。盗跖何延期,颜生乃短折。鲁隐全克让,祸机遂潜结。楚穆肆巨逆,福柄奚赫烈。田常弑其主,祚国久罔缺。管仲存霸功,世祖成诡说。汉氏方版荡,群阉恣邪谲。謇謇陈蕃徒,孜孜抗忠节。誓期区宇静,爰使凶丑绝。谋协事靡从,俄而反诛灭。古来若兹类,纷扰难尽列。道遐理微茫,谁为我昭晰。吾将询上帝,寥廓讵跻彻。已矣勿用言,忘怀庶自悦。”儒家学说,言之凿凿,却与历史实际不但不符,竟然相反:善有恶报,恶有善报。在一长串史实面前,既不能自圆其说,还复何言?不过,尽管道遐理微,但还是不死心,欲问上帝,弄个究竟,却又答不上腔。最后就只有道家的一套管用,“忘怀庶自悦”,无所膺怀,自可了事。是对历史的彻悟,还是对现实的无奈?大可深思。三赵嘏《读史编年诗》考论唐代咏史组诗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