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连长他对我存有偏见,我这么说虽然是出于一种直觉,也找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或缘由,但当同一种直觉在生活中被一次又一次地印证过以后,它会变成一种笃定。
比如说早上晨跑,我跑着跑着鞋带松了,报告出列到路旁系鞋带,等系好了再追上队伍,被他喝令跟在队尾,这倒无妨,我想他只是担心我冲乱了队伍跑步的节奏。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晨跑结束以后,他竟罚我独自在宿舍门前站了半小时的军姿反省。我不明白我究竟需要反省什么,难不成鞋带松了也不能系吗?站在院子里,任洗漱的人走来走去地向我行“注目礼”真的很没有面子。我懊恼又困惑,却也没敢找他理论,可能潜意识里知道他并不好惹,于是就忍了。
又比如说卫生队请来一位教员做考前串讲,消息传到我们连,很多准备考学的人都跟连长请了假去卫生队旁听,郭排就顺利地得到了他的允许。可轮到我去请假,他竟以我的第三套军体拳动作不达标为理由拒绝批假,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连队里继续训练。我感到很委屈,军体拳什么时候不能练,我就不信自己多练这一个下午就能有什么质的飞跃,可教员的串讲那么难得,错过了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他难道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即便是如此,我还是忍了,毕竟你去找人家请假,人家就有不批的权利,谁让他是领导呢。
再比如说今天连队里搞备装抽查,从包房里取出行李箱,打开来摆在个人面前接受主官抽检,以往搞这个大多是走走形式,真正细查物件的也就一两个人,没有什么不通过的。这次隔着前面一排战友,我就能看到连长的眼神老往我这边瞟,心里祈祷着别来翻我的别来翻我的,果不其然就见他步履坚定地朝我走过来,蹲下身毫不客气地翻腾我箱里的东西,取出一个随身听,在我面前晃了晃,不容置疑地说了句:“这个要没收。”
这回我实在没忍住,正视他的双眼,鼓起勇气说:“这个有什么问题?我听英语听力要用的,连队里有随身听的人那么多,从来也没听说谁的被没收了。”
“你这个随身听有收音机的功能,我们要坚决杜绝部队里有私自收听‘美国之音’等电台的隐患,你这款肯定是不符合要求的,必须得上交。”
“什么是‘美国之音’?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收听得到!我平时能挤出点儿时间来,连听英语听力都还不够呢,谁会没事儿闲的搜索什么劳什子的敌台来听!”
“什么叫杜绝,听不明白吗?杜绝就是严防死守,禁止各种发生的可能性!你身为一名排长,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解散以后,回屋写三千字的检查,晚饭前交到我房间,写不完你就别吃饭!”
…………
回到房间,我并没有心思写检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牙齿使劲咬着下嘴唇,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动静来,不能让他听见!不能让他更得意!不能让他有机会变本加厉!我几乎可以确信了,他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的打压,如今甚至懒得加以掩饰,刚才他在我行李箱粗鲁地翻来翻去的模样,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是一门心思想要挑出我的问题的,让我在大家面前出丑难堪。我实在是想不通,来通信连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我究竟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让他如此讨厌如此嫌弃?他这样处处针对我,到底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一想到这里,我忿忿地用袖子抹了把鼻涕,瞥见桌上的公文纸早已被决堤的泪水打湿到变形。
我的几位室友推门走了进来,围到我身边。马静轻轻从后面揽住我颤抖的肩膀,孙昕气鼓鼓地把她的手绢放进我手心,李洁拿了我的水杯去接水。
“牛排,你到底是哪里招惹到他了?他为什么总是找你的麻烦?”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他最近越来越频繁了,好像真的是跟你不对付!”李洁也有同感。
“他以前虽说一直就是个严苛的人,但没发现他对谁这么较劲过。”马静帮我捋了捋后背,克制音量的哭泣让我发出顺不过气来的哽咽:“刘排,我最近也发现了,每次站队我在你身边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咱们真得想想办法了,要不去找指导员旁敲侧击着打听一下,让他帮你做做工作?”
“怎么跟他说?说连长看我不顺眼?指导员他也得向着连长啊。”
“就算是,你听话听音的,也能猜出连长到底是因为什么针对你啊。”马静拿起我手里的手绢,帮我擦眼泪。
“……真的能吗?……你们相信我吗?你们觉得我像是个刺儿头吗?才一个月的时间,我知道我军事素质没有咱们连的大多数人过硬,但我已经很努力地训练了,从来也没搞过什么特殊。我一直挺怕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的,躲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去招惹他得罪他?……我跟你们说吧,就算去找指导员也是没有用的,我想连长他……就是对我有偏见!”
“我们当然相信你,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唉……”马静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想刨根问底地查清楚原因,那么眼下就只能顺从了,尽量不跟他起正面冲突,咱们也都帮你长着点眼色,能躲就躲开吧。这人与人之间,偏见一旦产生了,就很难被破除。想来再有三四个月,你也就能回家了,犯不着非要跟他达成和解吧。”
虽然有一百个心有不甘,但眼下好像只能如此——认命。我撕掉皱起来的第一页公文纸,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把心绪平静下来,为了今天的晚饭,开始写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