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小区门口被拦了下来,顺着一个警察的指引,锦一把车子停到小区公告栏的后面。
两个广告栏之间,锦一看到那个拿着两根大葱的邻居阿姨,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家里锅里煮着粥呢,煮着粥呢。
那是一个热爱唱戏的老太太,锦一经常在公园里看到她和一帮票友唱悲伤的剧情,锦一看到她就想起有一天晚上,她和自己的儿子吵架,竟然也唱起某一段戏剧中的哭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转折又动听,十分滑稽。
锦一从车里下来,看到公告栏的前面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个警察。一个丑一些,一个漂亮一些,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女警察。那个拿着两根葱的阿姨就在漂亮女孩的旁边站着,她伸着头,大概想看看那个记录本子上人的名字。
那个漂亮女孩眼睛半闭着,迎着阳光张开了嘴巴,大概被阿姨的两根葱的味道刺激了,忽然想打一个嚏喷。她酝酿了很久,但并没有成功,那情形十分可乐。
锦一完整地看到了这样一个漂亮女警察的丑陋片断,锦一想,如果他当时拿着摄像机,拍下来这个片断,过一阵子给这个女孩送去,她打死也不相信她曾经做过这样的动作。她一定会认为,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女孩子的模样长得和她一样,是另外的那个人做了这件事情。
那个漂亮女孩子对两根大葱阿姨说:你怎么能煮上粥以后出门买东西呢,你这不是故意给自己找难题吗,你家住几楼,六楼,六楼你还煮上锅以后下楼啊,你又不是年轻人,胳膊腿又不是很麻利,你真是的,我妈就爱这样,可是,你知道吗,我妈每年都因为煮上锅以后出门而忘记,最后把锅给烧坏了。一年至少毁掉几个锅啊……
女警察的口气越说越气愤,她完全把两根大葱阿姨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锦一看到旁边两个抽烟的男警察一直小声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突然大笑起来,正好有一个牵着狗的女人过来排队。锦一想,这两个警察大概看到她在冬天穿着短裙的缘故吧。
大葱阿姨回答完问话,烟一样地飘进小路上,她在D区住,和锦一同一个区。
问题简单得厉害,如下:你什么时候离开小区去班的?中间有没有回来过?家里还有没有人?
回答完问话,锦一看着那个漂亮一些的女警察的脸,想知道一些什么?
结果那个女孩看都没有看他,直接叫下一个。
锦一转身离开,心里直想笑。下一个,这个女警察把自己当作医生了吧!
走到物业的信箱那里,才从一个老人口里知道,是那个曾经杀过人的不完全精神病人田一顷自杀了。自杀前的半个月里,他精神出奇的好。和所有的人都打招呼,还把自己种的五十盆兰花免费捐给了小区幼儿园。在小区超市门前的空地上写大字,用他的父亲给制作的拖把。他是学数学的,在一个大学里教数学,但是却是个诗人。
数学是一个让人疯狂的学科,而诗人又是一个疯狂的词语收藏者,所以,他最后没有经受住思维在数字和诗意之间来回拉锯一样地占据他,精神失常。
他的父亲,那个农业局的领导,有时候陪着他坐在阳光下,听他朗诵一个小麦的品种,有时候也说农药的名字。
慢慢地也就知道了,他的精神失常是因为一个女孩。他看着那个女孩被人强奸了,然后女孩子自杀,他就失常了。
时好时坏的。
好的时候,就给那个女孩子写诗。还有情书。不写收信人的名字。坏的时候就伤害自己或者家人。他用刀子割破过自己的胳膊好多次,都被他父亲或者母亲救了。
老两口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们被儿子折磨得沉默寡言,苍老得只剩下心里的阴暗,从不笑。
自杀前,因为父母亲均退休了,照顾得好,他一点一点地好转了。会逗邻居的孩子了。有时候会看电视了,甚至还主动给母亲洗过几次碗。
田一顷的父母亲以为终于可以露出微笑了,用节省下来的退休金买了一辆摩托三轮车,两夫妻周末的时候也到郊区外面去逛一下,回来的时候会收获好多野菜,蒸或者做成菜馅饼。
儿子坐在家里练习书法,一笔一画地,因为在一个书画报上发表了一幅书法作品,而兴奋不已。没事的时候,他还喜欢坐在小超市卖熟食的那个女老板那里,那个熟食柜台的名字,是田一顷替她写的。
田一顷慢慢地正常起来,但突然有一天,就杀了人。
是的。锦一在十楼上亲眼看到田一顷杀人的全过程,他大概受了重大的刺激和挫折,大雨中,锦一看到那次死亡事件:一辆车停在楼下的小区门口,却被撑着一把伞的田一顷挡住了去路。十层楼的高处,让发生争吵的两个人那么渺小。田一顷不停拿着相机对着那辆汽车拍照片,仿佛嬉皮笑脸的。那个女人蛮横在雨中说话。
谁知道,田一顷突然把相机和伞都扔掉了,发了疯地去刺那个女人。只几十秒钟的时间,那个女人便倒在血泊中了。雨水把女人的鲜血冲得到处都是,警察和医生的车辆都来了,道路都堵塞了。全是人。
锦一听说田一顷自杀时平静得很,把书捐给了社区的图书馆,把衣服叠放整齐,把种兰花的心得日记留给了父亲。听说他还给一个女人写了一封长达二十页的情书。
锦一想,二十页的情书,要写什么才能写这么我,写吃饭的地点吗,写菜单,写误会吗,写第一次去看电影,修理自行车时和那个老人说的笑话,在下雨的夜晚一起吃一碗面或者一碗粥。锦一想到了自己的初恋,锦一想到了细细。
锦一晚上的时候去通缉一个电影的首映式,有一个著名演员和导演也去了。热闹得很。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停地喊着那个男主角的名字,然后说,我爱你,我爱你。
锦一想,这么小的年纪懂得爱是什么吗?
那个男主角谦虚得厉害,一味地看着导演的脸色说话。完了以后,讨论电影,锦一没有被邀请发言,所以,匆匆忙地离开。
晚上回到家里,小区安静了许多,白天自杀的气氛被冬天的风吹走了。
院子里铺满了寒冷的月光。
锦一总觉得下午在电影院里看到电影结局的钟表上的时间是个不详的时间。十点钟。
上午十点钟,电影中的男主角坐在床上听到钟表的报时声,他表情一下子僵硬了。那不是钟声,而是枪声,是一群青年爱国男女死亡的枪声。
电影的名字叫做《色·戒》。导演叫做李安。电影拍得有些忧伤,像冬天的街道。
锦一看电影的时候看到下雨的场景就会想到田一顷杀人的那场雨。他大概被白天小区里的热闹的场景给束缚住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这样噪杂的印记。
锦一的报纸箱满了,大概是都市报又扩大了版面,只有一天没有取出来,那箱子就被塞得鼓鼓的。锦一取出来,发现还有一本杂志。是寄给他的,但却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信封上只用钢笔签写了“监狱”两个字。抓开来看,是一本叫做《爱情读本》的通俗杂志。
锦一坐在卫生间里看,忽然发现有些页码里的字被圆珠笔做了标记。
锦一赶快把那些字一个个地抄写了下来,竟然是:我心里的火焰再也燃烧不起来了,我有太多的梦想,但一个也没有实现,如果你们大家能帮助我弟弟,请尽力帮他吧。坏人绝笔。
锦一猜出来了,是坏人给他寄的。
锦一觉得在一本书里面找一些字圈出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他跑到书架里找出来一杯诗集,找了一会儿就沮丧了,他发现,写诗的人用词像舞蹈一样,过于用力,找不出连贯的词语来,无法表达完整的意思。
终于,他找到了一本《夏洛蒂·勃朗特书信》,在里面找到好多原封不动的话,都可以用来寄给别人。
他做了好的标记,甚至还标注心情,他想,以后如果有了合适的女人,就把这本书寄给她。
锦一一觉睡到了天亮。睁开眼睛,听到手机和客厅里的钟表一起响了。
是卡车。卡车哭丧着声音说:昨天上午十点钟,坏人在监狱里自杀了。
卡车也收到一本旧杂志,上面所选的字和给锦一的那本杂志里选出来的差不多。
锦一打开窗子,走到阳台上,一边听卡车说举行一个追思会或者画展来纪念坏人,一边听到了邻居老太太唱出来的戏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戏曲的腔调如大雨一样浇在锦一头上,锦一觉得难过极了,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