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卡车画廊就遇到争吵的人。
有一个大胡子的画家在卡车画廊大声批评锦一的画……不知所云,不知所云,所画的人物没有眼睛,没有灵魂,甚至经常用里颜色也暗淡得很,远离现实的社会。我极度怀疑锦一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锦一一眼看到了那个花了一万元钱从孩子手里买画的那个中年男人。他也在人群中,大概在看热闹。
锦一怀疑这个大胡子的画家是那个中年男人请来的,他没有说话,和大家一样,站在人群里听那个人的批评。
田小溪给锦一买了早餐,亲热的问锦一冷不冷,她说话很快。
锦一问她说这么快干什么?
田小溪说:我昨天算了一下时间,我们每一个人一生的时间只一万天不到,除去五千天时间睡觉,除去五百天时间在路上,除去五百天身体不舒服不想说话,除去五百天吃饭不能说话,除去五百天和另外的人说话,再除去两千天时间在上班,所以,和心爱的人几乎没有说话时间了。所以,我以后见到你说话要快一些,样可以多说一些话。
锦一嘿嘿地笑,被田小溪逗乐了。
他一直不记得,他和田小溪是如何认识的,第一次上床的时间也不记得了。
只是最近才发现,很多次幻觉都是真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梦里,可是醒来后,身边竟然有个女人。
那个批评家突然拿出来一个长达十几页的账单一样的东西,说,这是一个英国画家跟踪锦一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所做的记录。
你们看看锦一这个电视台的播音员一年多的时间里都干了什么啊,你们看一下:吃饭,和别人撞车,和一个女人吵架,又是和一个女人吵架,还有在公园里发呆,反复发呆,还向一个陌生女孩讲故事。
锦一忽然很生气,觉得自己突然成了社会新闻的那个主角,而且被脱得很干净。
他找到卡车,查一下购买他的画的外国人的名字,发现,多数作品都卖给了英国的杰瑞。
他被一把刀割破了自尊,身体突然觉得很冷。
他觉得自己被人从十楼的高度扔了下来,僵硬和疼痛,绝望和自卑在一瞬间全部化成了刀子,刺入身体。
锦一问卡车:那个英国的杰瑞怎么找到我的,还有,他是如何跟踪我的,你是不是给过他我的联系方式。
卡车瞪大了眼睛说,怎么可能啊,他来买画,我就给他。
锦一最后出来和那个批评家进行了对话。
锦一说:我的墨色以及对人物眼睛的忽略这只是我绘画的一个特点,我的画作有近一半是正常的素描和迟早有人会读得懂,你不用妄加猜测。这是第一点。第二,关于想象力的问题,我觉得不能因为某个人画一个自己不喜欢或者陌生的风格你就完全排斥,我觉得你有些过于马列主义。
锦一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这位兄台为什么这么激动来指责我绘画的技巧以及无端揣测甚至偏激地给我的绘画技巧上纲上线的定性。你应该知道,绘画和吃饭稍有差异,绘画不是饮食,是一种审美活动,因此,请不要让全国人民都保持一样的品味,那是一种悲伤。
大胡子看着锦一,说,噢,你就是锦一啊。说得倒也在理,但也不能让你的这种行为艺术绘画方式在画坛上流行开来,我们传统的中国绘画都抛弃了,最后弄一大帮拼命在宣纸上泼墨水的人成了艺术家。我不觉得你的这些尝试就高明,小伙子,你这么懂得投机,首先是对艺术的一种不尊敬。
锦一觉得他的话倒也不是那种胡搅满缠,但听起来总有些吃不到葡萄的酸腐味道。
锦一想起一些道貌岸然的家长教训孩子时的话:孩子要懂得与人分享东西,要在别人骄傲的时候,学会谦虚。可是刚教训完孩子,回到单位就和别人吵了架。锦一想,这是人性的弱点,我们都习惯于对别人严格要求,而忽略掉自己的弊病。
锦一说:这位老兄,你好,你大概不知道,我的绘画不考虑大众的喜欢所收获的寂寞。我从一开始绘画到现在,从来没有挣过钱。我只画我自己喜欢的画,我画我看到的世界,美好的或者灰暗的。其实,和你一样,我也可以去挣钱,给一些小画廊画一些富贵的牡丹、老虎和装饰风格的油画,我可以的。但是我不屑做那些工匠性质的工作。我只是画我自己认为可以画的东西,哪怕是玩笑,哪怕是没有意义甚至是轻浮浅薄的,但它都表达了一个个体的真实世界。没有眼睛的女孩子是因为我只见她一面,是模糊的美。那是我认为最美好的一种状态。还有不用太多的墨色的写意,是我对八大的致敬。我的这些寂寞的坚持忽然有一天得到了一两个人的回应我觉得是应该的,你难道想我一辈子就这样贫穷下去才好。你不可以自己先挣了钱,后来又挣了荣誉,现在又开始指责别人的一点点小成绩吧。
那个大胡子嘴颤动了几下,想说的话大概被锦一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的眼睛来回地忽然,他激动了起来,说:你让老外跟踪你,甚至说你的绘画灵感来源于外星球的人的授意,是不你的炒作。我觉得这件事情你应该好好解释一下吧。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既然耐得住寂寞,为什么还要找外国人来高价买你的画,你们是如何策划这件事情的。
锦一被大胡子的问话弄愣了,他的问题太简单了。因为锦一根本没有想到过炒作这件事情会和自己有关系。但越是最简单的问题,反而最不容易求证,就像大家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可是,一加一究竟为什么等于二,这可就太难回答了。
锦一想到古时中国的那个关于“不疑盗嫂”的故事。
他笑了一下,说:“中国古代的有一个男人叫做不疑,他的威信很不好。他去集市卖东西,不管他卖什么东西,都没有人买他的,好多人见到他的摊位就绕着走。他很疑惑,就拉住一个老太太问,为什么不买他的东西,他的东西价格很便宜的啊。那个老太太一边要挣脱他,一边说,你这个坏人,在家里和嫂子偷情,能会卖什么好东西。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叫不疑的男子才知道,是和他做同样生意的同行们在造他的谣。但是谣言说得多了,自然就像真的一样,无论你如何去解释,也很难让人接受。可是,这个不疑,压根就没有哥哥,更没有嫂子。”
“不疑没有嫂子可盗,如何来盗嫂呢。”
“这的确是一个讽刺和笑料。可是,要等到众多的人知道这一事实真相的时候,不疑的生计已经成了问题。是的,清白的人终究是清白的,但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再也没有人过问。”
这就是中国历来忽略的道德成本问题,仿佛一个有道德的人,总是斗不过没有道德的人。而如果一个人如果想做一个有道德的人,首先就意味着这个人不懂得变通,首先就意味着这个人要亏本。
锦一常常会陷入这样的困惑中,他觉得,这是一个极端不合人性的问题。就这样,锦一把自己拐进另外一个问题的死胡同里,他突然忘记所处的场景。
锦一甚至想,自己的记忆也许正是自己的这种过于丰富的想象力有关。常常用新的记忆层覆盖了上一层,更新的记忆层又覆盖了上一层,直到有一天,他完全模糊了那原有的记忆。
锦一突然间模糊了自己和杰瑞是如何联系的。他越往二七广场上想,就越想不起来。
他试图一点一点地厘清自己是如何把画卖给杰瑞的,他只记得他在二七广场上站着,只一会儿,他就看不到自己了。二七广场上的人太多了,锦一觉得,自己被人来人往的声音和图像给淹没了。
锦一发现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大概被刚才的发言惊呆了,有人给他鼓掌,掌声一下响了起来。
那个大胡子的画家看着他说:好吧,就算你没有炒作,就算你压根就不认识那个杰瑞,可是,这个杰瑞为什么天天跟踪你,并怀疑你和外星人有关系呢。
锦一哈哈地笑了,说:“我正要找他弄个明白呢。我听一个瑞典朋友说起过这个英国人,他在全世界范围内找奇怪的画,大概是一个有钱人吧,只要是遇到奇怪的画作他都买下来,一一研究,有时候还跟踪画画的人,并作详细的纪录,听说还出了无数本书呢。”
锦一看着大胡子,那个大胡子表情投入,想知道更多的信息。他的心里一定是在想,那个英国人既然这么喜欢奇怪的画,那么我回去就画数十幅好了,哪怕是骗了那个英国人,只要能赚到钱才好。
锦一猜出了大胡子的心思,微笑着说:“就是这个英国人,在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创造出外星球信号标识系统,他有完备的识别程序。至于他是如何发现我的画的,真的是莫名其妙了。”
卡车在仓库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存放的锦一的另一组唐三彩油画。
有些工笔的背景图,均是放在一个窗台上,窗台上透射出来的光线是传统写实主义的薄彩油画手法,但是,主题的唐三彩陶器却是粗糙的,漫不经心的。远看上去非常地有沮丧感,是一件又一件破裂的唐三彩画。
大胡子说,这画画得真是不错,那裂纹的处理那么刻意,但看上去却舒服里很,功底是不错啊。
锦一没有想到这个大胡子也是油画出身。对他微笑了一句,说,其实,粗糙的主题比我的工笔还要费时耗神。
大胡子说,你解释一下,你这一系列四幅画的意思。
锦一说:没有什么意思,我就是用裂纹写了四个汉字:我要飞翔。
锦一的解释让卡车也大吃一惊,整个画廊的观众也被锦一的解释打动,他们竟相跑到唐三彩的裂纹上去看,那么有破败感的汉字,特别是飞翔的飞字,裂纹的逼真程度像被天外的飞石突然撞碎。
大胡子突然明白了似地说,噢,那个英国人是不是认为你的这幅画里的字是外星球的什么密码啊。
卡车啊地惊叫一声,娘唉,这可不敢说。
锦一被大胡子的猜测逗乐了。也自嘲说:极有可能,极有可能。
大胡子觉得问题解决了,有些兴奋。把手里的账单一样的跟踪日记给了锦一说,这是我在一个打字复印店里发现的,大概是印错了。巧合得很。被我捡到了,晚上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正好三四位美术家协会的人都在说你的画被外国收藏家高价收藏的事情。我一时间被他们的话激动,越想越不对劲,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出名呢。所以就专门来找你的茬。
大胡子叫王五,是个行为艺术画家,经常用女人的身体作画,卡车对他不感兴趣,是因为,卡车不喜欢画画的时候还和女人搞。
锦一却并不知道他,因为大胡子这几年一直在新加坡,最近回来也是为了办移民的,他靠行为艺术出名,却又不想让别人也行为艺术起来。
锦一觉得他真是一个卑鄙的人。
他还看了锦一画的夜色系列作品,一边看一边说:不懂,简直不懂。
锦一给他解释,那幅女人的身体其实也是一个飞翔的主题,为什么把女人的身体画得这么细腻和剧烈的虚幻呢,是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体在性事中,在颤动,在高潮,在尖叫,那么,身体的飞翔,其实是一种情绪的释放。
大胡子点了点头说:噢,你画的是做爱啊。真是美好。你把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画得这么虚幻。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