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是一个即时性的状态,譬如思考时总被现场的金属或者其他声音打断。譬如在网络上听一首新歌,譬如坐在咖啡厅里听一个人打电话。”
锦一陪一个亲戚的女儿一起招聘会,那个女孩这样回答那个人事主管的问题。她被录用了。
然后,锦一把她送到学校,车子停在学校很远的地方。女孩子说:叔叔,你不要送到我们学校门口,会被同学误解的。我们学校有好多女生都是这样被社会上的男人包养了。
锦一有些吃惊。想不到,他们连这个中专的小女孩们也不放过。
锦一说,那好吧,你自己吃午饭吧,要不要钱用。
她下车,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说,叔叔,我喜欢上一个老师。
锦一看着她,让她继续说。他觉得他极端缺乏了解现在的孩子们,他在网上或者其他社交场合总能遇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她们早熟,冷漠,物质。最重要的是,她们身体里没有一点温暖的信息,以为自己年纪小或者脱衣服大胆就占据了真理。
最后的这一句不是锦一想的,是财务上的蔡鲜艳说的,蔡姐的老公自己开了个广告公司,那个新招聘的女业务员,脱了衣服就在办公室和她老公做了起来。
甚至她还装作单纯地到她们家里吃饭,逗她们的孩子,叫蔡鲜艳姐姐,吐出蜂蜜一样的甜,却又用自己蜜蜂的刺刺入别人的心灵。
锦一愣在自己的回忆里,听到亲戚家的女孩说:叔叔,你能不能借我五百块钱。
锦一没有听她刚才说了什么,只听到这句。
锦一把钱包打开,刚刚好,只有五百块。递给她,她不谢,扭头就走了。大概被自己刚才的描述伤了心,她有些低落。
锦一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因为,她的话半隐半藏,断断续续。
锦一觉得,这是个断断续续的世界。
天气的阴是断断续续的。电视连续剧的播放被广告不停地插入,断断续续的。
锦一正在画一组描述欲望的身体。长了草的身体,被玻璃缸关闭的身体,吊在夜里的身体,被一大片天空一点一点吞噬的身体,眼睛里种着刀子和火苗的身体,生殖器无处安放的身体……
锦一画得断断续,草稿被临时的情绪修改。
锦一躺在沙上吃苹果,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又一个电话。
锦一把苹果咽下去,然后接电话,大声地说,我在家里,躺着。
说完。又躺在沙发上。
他想,吃苹果是断断续续的,躺在沙发上是断断续续的。一定是时间偷懒了,想走得快一些,而世间的物体跟不上节奏,才会让人感觉到这样的断断续续。
锦一把一幅没有画完的国画画了一个X,他想等一下,等时间平稳下来,自己的心灵安静的时候,再继续画。
电视台的国际频道的同事胡大良给锦一布置了新的工作任务。他要每个周末陪着一个留学生一起逛街,指引路标和方向,并要做好记录他们到过的地点,所感兴趣的东西。
这是一个大选题。是要看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内陆城市如何在语言障碍重重的现代化都市生活。
要观察他们的表情,他记录下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尝试中国的饮食,要鼓励他们说话,并记下他们所说的最常用的话语是关于饮食的,还是关于其他生活元素的。
锦一分到了一个叫做林达影的瑞典人。她有些好看。
锦一陪着她去公园里,她坐在一个长凳子看一个人喂鸽子,一下子坐了一个上午。
锦一去找厕所,回来后,看到她正在喂鸽子,那不是公园里的观赏鸽子,而是一个私人养的信鸽。锦一不会翻译,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用英语说,writing。Writing。他的单词都在断断的色彩世界里丢失了,他第一次知道,如果对一个人想说的话说不出,只有断断续续的。
锦一不喜欢这种断断续续的交流,像是随时可以停下来。像一场没有酝醉好的雨,又或者像一场被电话骚扰的性事。
锦一还是记录了很多好玩的事情,譬如林达影的笑是从睁大眼睛开始的。锦一多次观察得出的结论,林达影总是睁大眼睛,来确认她看到的世界,然后哈哈地笑,她丝毫不在意声音过大会给别人带来坏印象。
她喜欢吃颜色好看的食物,这大概是对她以前饮食的一种背叛。但是,在锦一的努力劝说下,她吃了一次臭干子。她吐了,蹲在路边,说不出的痛苦。
锦一想,她一定会被这种黑颜色的食物伤害。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第二天,还到那里去吃,慢慢地咀嚼,一点一点地吞咽,像要在食物里找出可能爆炸的炸弹那样细致。然后,她吃了完整的一块,嘴里用刚刚学会的方言赞美:美哩很,美哩很。
直到活动结束后很久,林达影一直不知道锦一是画家。
她按照锦一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敲开门以后,看到锦一的客厅里挂着横七竖八的实验作品,她大声尖叫,说:美哩很,美哩很。
锦一正在按照李乐一个药方洗脚:锦一买了新鲜的韭菜,捣碎了,他还新买了一个洗脚专用的木桶,倒了半桶开水,把捣碎的韭菜末放入桶中,搅拌均匀后,用一个毛巾盖好。
林达影趴在那桶洗脚水上看了半天,韭菜的味道并不好闻,她奇怪地看着这桶洗脚水,小心翼翼地问锦一:你用这样的颜色画画吗?
锦一觉得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林达影的问话击中,锦一想,说不定,以后他真的可以用植物中的绿色汁液来作画呢。
他拿着那个李乐手写治疗脚气的偏方给林达影看,说,这是洗脚水。我有脚气,用这样的水洗脚,可以治疗。
林达影半懂不懂地点点头,那是不是也可以洗脸呢。说话间,她的手就伸进去。
水温有些高,她一下被烫到,哇哇地叫。
锦一来不及制止她,连忙拿毛巾和牙膏给她,说,是洗脚专用的,不能洗脸的。又示意她把牙膏挤出来抹在手上。
林达影大概第一次把牙膏抹在手上,她有些新奇,反复地看自己的手,兴奋得不得了。
她说:我有一个英国的朋友,叫杰瑞,是个奇怪的人。特别爱购买一些别人看不懂的画。那天他在二七广场画了十万元买了四幅画,我看过,全是唐三彩,和你的挂在角落里的那一幅很像,全是破裂的瓷器。
锦一对杰瑞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他隐约记得那天在二七广场上的纠纷。一个中年男人想赚钱,但仿佛最后并没有得逞。
林达影说:杰瑞给我介绍的时候激动得不行,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很咸的画家。他认为,如果身体里的意识有一股很咸的东西,那么,他的身体里就有不同于一般人的晶体,可以接受到不属于这个地球的灵感。
锦一大吃一惊,说,什么?不属于这个星球的灵感,你看科幻小说看多了吧。
林达影愣愣的,问,什么是科幻小说。
锦一想了想,发现,竟然解释不出,如果这样解释下去的话,大概,他要给林达影解释两天,不,三天恐怕也说不完。
锦一忽然想到彦含沙往窑里撒盐,盐,咸的,晶体,另外的星球。
锦一觉得林达影的话过于蒙太奇了。他一下子想起那个买画的英国人问他的话。
杰瑞问锦一:那些破裂的旧纹理是如何想像出来。
锦一顿了一下,说:那不是破裂的纹理,那是我自己主观加上的,我所看到的都是完好的唐三彩作品,只是,我觉得,历史应该是破裂的,就加上了它们。
杰瑞说:你喜欢主观地在你的生活中加入什么?盐还是糖果。
锦一说:我喜欢加入盐。
杰瑞举起大拇指,笑了,说:你是我见过的一个很咸的艺术家。
锦一说:咸吗?
杰瑞说:我认为咸是人世界是美好的味道。
林达影说,这个杰瑞是个科学怪人。他本来是一个大学的美术学院的教授,一九八七年突然辞职,然后开始全世界漫游。
锦一插话问,他为什么要辞职。
林达影说,听说是他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郊区的麦田里发现一个像蝙蝠一样巨大的图形,在空中拍到的照片非常漂亮,面积也巨大,如果是一个画家不可能完成如此巨大尺寸的画作,最重要的是,没有留下任何人类活动印迹。当时英国和全世界很多个国家的媒体均认为是外星球的人在这里作了什么标志。
这种巨幅的画,竟然从这一年开始,每年都有,而且图像年年变化。杰瑞每一年都去实地考查那些画,并开始在内心里承认有外星球人存在,或者人类中有被外星球磁场吸引的人,从而有了天才。
于是,杰瑞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外星球人类活动的痕迹。
后来,他发现有一个美国老太太会说一种世界语言,这种语言经过神经学家的测试,此种话语不受脑细胞的控制,像被鬼魂附体一样的。但是这个老太太很快心脏病死了,只留下一张十多米的长画,画上的图像非常的写意,像是中国画,又像是油画。于是他来到中国。
他跟踪一个去菜市场买菜的老太太长达一年之久,原因竟然是因为老太太有一次自言自语时说话的腔调像是他听到的那个那个录音。
锦一听到好笑处,就哈哈地笑。
林达影也觉得自己的中文讲述越来越有魅力,她拼命地重复某个细节,譬如,他讲到这个杰瑞在麦田里埋伏了整整一个夏天,他想知道,到底是地球人的恶作剧还是外星人的画笔。他一天换一个地方,可是,还是失败了,有一天早晨,他看到报纸,就在曾经睡过的那块麦田里出现了大幅的牛耕地的图画,他一下趴在那里号啕大哭起来。
锦一想,牛耕地的图画说实起来,也是有着很明显的东方元素,这也大概是他来中国的原因吧。
林达影说,我忽然发现,那个杰瑞买的画,不会是你画的吧。
锦一说,是的。难道你的那个英国朋友怀疑我不地球人不成。
林达影,其实,我认识的朋友们都认为杰瑞不是地球人,哈哈,说完,她自己笑了。
锦一的电脑里的音乐突然炸响了,是他设置的屏幕保护图片中自带的音乐,很大声,像一个盘子从桌子上掉下来的声音。
锦一发现洗脚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他不得不去加热水,林达影忽然发现了一幅她喜欢的画,发出电脑音乐一般的惊呼。
锦一把脚放进桶里,忽然想起,车子上有田小溪留下的一盒水果味道的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