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公园里人的衣着都是休闲的,有些人大概是睡了午觉以后出来,连睡衣都没有换。
有一个老人拿着一个拖把在广场上写字,他写楷书,有些笨拙,但却很工整,大概是退休了没有事情做,他写的字很大,在那里甩来甩去,像舞蹈一样,这是一个锻炼身体的好项目。
锦一路过他的时候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心里想,有一天自己也会老了,也这样,不但写了字,锻炼了身体,还顺便把公园的地板也拖干净了。
锦一坐在靠近月季花池旁边的一个凳子上等人,那里已经有一个陌生女人坐了。锦一刚坐到那条长木凳子上,就听到那个陌生女人的说话声,她看着锦一,羞涩地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故事:
那天你带着我到东城区从没去过的一个公园散步,我们在那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并肩坐在草坪的边上。这时,我听到公园一角的十字路口停着一辆汽车的鸣叫声,这里从来不停出租车的,但是你说:“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于是我就钻进了车里。
那天是秋天里的一个周末吧,天色向晚,我的穿着一如平时:高跟鞋,配摺裙的套装,绸内衣,我的手上拎着一个小皮包,里面放着一个安全套、粉盒和口红,还有一瓶西红柿酱。
汽车开得很慢,我忘记是不是一直在看着你了,总之,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一直是看着窗外的,而且你也是安静的,一直没有和司机讲话,只是把两侧和后边车窗上的帘子全都放了下来。
我以为你要吻我呢,或是你想要我把手伸向你的私处,所以我就把手机放进了皮包里。可是你却说:“你的皮包碍事,给我吧!”
锦一觉得她的话是讲给另外的人听的,于是觉得很有趣。
就打断了她,问她,你能不能简要地讲一下呢。天气不太好,一会儿可能要下雨。
那个陌生的女人说,下雨之前,我应该可以讲完的,我喜欢在前面复杂一些,后来的事情我记忆力不好,记不清了,就一略而过。
她继续讲那辆车子行走得很慢,她甚至还说起她身上香水的味道,那是一瓶来历非凡的香水,仿佛是被法国皇室里某个要人用过,但因为身体不适合而生了病,生气,拿到医院里做检验,配方流落人间,是那个医生自己配出来的。
锦一把杯子里茶喝完了,旁边的医院里有救护车的警报声传出来。
锦一就在想人的死亡像一场赛跑,如果车跑得快一些,譬如可以在数秒内就抵达目的地,那么,那个人就可以不死,就可以在几天以后继续坐在阳光充裕的下午向别人微笑。
锦一的思想出了神,等回过来,发现那个陌生的女人仍在讲故事。
那天你还还唱了一首悲伤的歌,有两句歌词都让我流泪了,是这样唱的:不要问我,今天的事,有没有意义……
看到锦一愣愣地看着她,那个陌生女人突然停下了正在讲的情节,问锦一,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事啊?
锦一看着她,想起在沙龙里给他讲故事的苗瑜琍。
锦一想到他的一幅画,一个裸着背部的女人坐在一个盆子里沐浴。他甚至想起来有一天晚上,他对苗瑜琍说的话:“我喜欢看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我喜欢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奔向我。我喜欢看一个女人转身消失在人群里。我喜欢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自始至终不看我一眼。”
那幅画后来被卡车拿走了,他看出来那个背影裸露的女人是苗瑜琍,他转折地表达他对一个女人的背影非常留恋,然后又说锦一的画是一个梦,又像是一场雾,把他笼罩了。
那个女人看着锦一,等着他。
锦一对那个陌生女人说:“我喜欢把我喜欢看的一本书放在其他书的最上面。我喜欢把一枝铅笔放在书里面。我喜欢把我的名字写在我认为文字舒畅的页码。我喜欢把书放在床上。我喜欢用书来夹钱,这样某一天我翻书的时候就可以翻到‘书中自有人民币’。我甚至也喜欢把女人的照片也放进我喜欢看的书里面,但终于没有做。”
锦一的话没有说完。他还想说:“我喜欢穿上衣有兜的衣服,那样的话我可以把手机装进去。当然,我有时候也会把搬家公司或者水电工的名片装进去。更多的时候,我把零钱装进去。有一次把一个知名公司的老板的名片也装进去。我有时候去卫生间里,会把一截即将光荣擦屁股的卫生纸也装进去。”
那个陌生的女人问:“你还喜欢做什么事情?”
锦一想起了他有一次与邵娅在身体上写字让对方猜测时的情景。锦一当时在邵娅的背上和乳房上写了很多字,譬如铁观音,譬如芝麻饼,譬如临时想出来的书名、街道、理想。
锦一说:“我喜欢,临时想起来的事情,因为临时想起的事情大都没有阴谋,长时间酝酿以后的想法都是有阴谋的。”
那个陌生女人的酒窝很好看。
锦一很想说,我还喜欢你的酒窝,但是觉得那样的话说出来会觉得孤单。
那个女人继续讲故事。
你有一次看了一部电影,杀狗的人在那里杀狗。还有打老婆的人。
我和你一起看,你不让,你说,那部电影是教人学坏的。那里有三个眼睛受伤的人,都是孩子,有一个女孩子,坏掉了一只眼睛,大概小时候和哥哥一起玩耍时被哥哥弄瞎了,所以,一直怪罪她哥哥。这个女孩子喜欢晚上的时候让她的小狗钻进裙子里,帮助她手淫。
这是一个韩国电影,韩国人爱吃狗肉,所以,他们的眼睛单眼皮比较多。
你有一次问一个单眼皮的人爱吃狗肉吧,把我逗笑了。
她顿了一下,把手指甲上的一个口红斑点仔细地的抠掉。她像是一个熟悉的朋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又说了一句:你是一个天真的人。
她沉浸在那个天真的男人的细节里。
她的脖子里有一条细细地银项链,她的装扮很得体,不像是一个病人,也不像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总之,她像是一个演员,而锦一是一个临时找来听她讲故事的群众演员。
锦一的手机短信响了,大概是发错的短信,里面的内容是问他理发了吗。
锦一看了看,不知道该不该回这条短信。
那个陌生的女人却又开始讲故事了。
我在车上的时候喜欢把手放在衣兜里,如果衣兜里有一只发卡的话,那么,我一定会摸来摸去。你说,不要动,好好坐着。你交待我做好多事情,譬如给你买一本关于茶叶的书,你仿佛也曾经在不同的杯子里放同一种茶叶,最后决定用不锈钢的杯子泡茶。
你戴玉石的吊坠,但有时候会把你的脖子下面的一个部位挌得红红的,你有一天在卫生间里和我说话,我没有听见,你出来就发了脾气呢。
你住处的楼下有一个修理自行车的老头和他老婆吵架的时候爱骂什么你就学什么,你经常骂人家是傻逼,这是我后来经过那个老头的时候才发现的。
我早晨起来以后喜欢空腹喝一杯凉水。
我喜欢穿红颜色的上衣,可是,你不喜欢,你怕流血,看见红颜色的东西都拒绝。所以,我只要想摆脱你,就穿红上衣。你的车子里有一件女人的上衣。
那个陌生的女人停顿了一下,突然哭了起来。
旁边有好多人停下来,有一个孩子把手中的气球弄爆炸了,被气球包裹着的空气从一个空间里突然跑出来,发出猛烈的尖叫声。
那个孩子的哭声只和爆炸声相差了一秒,非常嘹亮,长长的尾音像一个舞女甩出去的水袖。
锦一无法安静地听她哭,如果锦一当时是一湖水,那么她的哭泣声,就像投入到锦一心灵里的大小极不规则的石头块,泛起波浪起伏的涟漪。甚至在锦一的想像里,那些石头沾满的沙粒,落入水中的时候,水的思想被沙粒搅拌成混浊的方向。
是的,在锦一的意识里,混浊的东西都不是具体的物质,而是方向。
她哭的声音的确不好听,像怎么抽水马桶的声音,有几次,锦一都想站起来马上走掉。但是,锦一安慰自己,心里想,我们的一生总要做几次听众。
她的故事总是会随意地拿掉一些章节。她仿佛有意要逼迫自己忘记一些什么。
锦一跟随她的故事想了很多,锦一想到邵娅和苗瑜琍。不知道是怎么的,锦一仿佛已经忘记是如何认识她们两个的了。锦一甚至把她弄混了。
锦一想到了裙子,才发现,和他上过床的她们两个,竟然穿过同样颜色和款式的一条裙子。
当记忆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到一条裙子上,锦一觉得,那仿佛是特意安排好的,像一场话剧。
讲故事的女人的声音像一场雨一样,被风吹遥远的地方,我就会陷入自己的回忆里。但只是一会儿,我刚看到内心的剧场里上演的那条裙子,就被她的声音打断:
你的鼻子特别敏感,像一只狗。这是你自己的说。
她说完这句话,特意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为了再确认一次,她讲的故事中的人就是我。她的声音在继续:
你感冒的时候力气特别大,我喜欢你感冒的时候。
你也很敏感,有一天你趴在我的身上,说我有其他男人的味道。你怀疑我,我很害怕。因为那一天,我们办公室里的一个比我年轻六岁的小伙子突然抱住我,说喜欢我。他身体那么有力气,他身体的气息那么好闻,我第一次感到了晕眩。我不能描述那种感觉,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感到心跳过速,我快要死了。浑身酥软。他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那么好闻,那是春天里开放的第一朵鲜花的味道。
就是这种味道,那天,被你闻到了。
你很恼火,趴到我下面闻,没有闻到什么,也就作罢了。
那个时候,我很害怕,我不是怕你这次闻出来的那个男孩的味道,我是怕以后,我如果真的让他进入我的身体里,你闻出来怎么办。
她的脸有些红。大概被回忆点燃。
她的声音变低了,软软的,像一碗粥一样。
她忽然说:其实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简单的讲述方法: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像我穿着的裙子,回到家里,发现了自己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关系暧昧,可是,我离不开他。
我也不知道是如何离不开他的,总之,我喜欢他身上的臭味。
我喜欢做内裤,我喜欢把放置她生殖器的位置做一个小布袋。这样,他可以在不用的时候有一个舒服睡觉的地方。
我不讲这个了,一想到他的那个东西,我就不好意思。我还是简单地说我和那个男生后来一次看电影的事情吧。他给我朗诵了一首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喜欢听,他咬了我的耳朵。
又一次被我的男人闻出了味道。
于是,我被迫回到了回忆中,我喜欢那个朗诵诗歌的嘴唇吻我,我想接受那种甜甜的味道。以前,有人告诉我说,女人们最爱吃甜食,我还不信。因为我并不喜欢吃饼干之类的甜食,但是,自从他吻过我之后,我相信我是喜欢吃甜食的。他的舌头就是我最喜欢的食物。
我还喜欢他手指穿过我头发的感觉,我觉得音乐随着他的手指响起来,那是一种有甜味的音乐,像超市包装好看的巧克力一样,颜色也有好多种,香气扑鼻。
巧克力。锦一想起苗瑜琍,但此刻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巧克力就想起苗瑜琍,仿佛是随手摁住了一个开关,一盏灯亮了,并且墙上正好写着巧克力和苗瑜琍的名字。
锦一想用自己的手伸进记忆里,苗瑜琍的名字仿佛就写在一片树叶子上,他想知道,那片叶子的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可是,她怎么用力也翻不过来。
锦一把手伸出来,碰到旁边讲故事的女人。
那个女人正在用手做出一个捧西瓜的动作,大概要告诉锦一更为生动的情节。
只是她被锦一的碰撞叫醒,她仿佛突然在梦中醒来一样,大声地重复着一句话:凉拌莲菜还有绿豆粥,凉拌莲菜还有绿豆粥。
锦一看着她,心里想,她怎么突然换了播出频道了呢,不会接下来要讲菜肴的做法吧。
那个女人依旧喃喃地小声说:凉拌莲菜还有绿豆粥,凉拌莲菜还有绿豆粥,凉拌莲菜。
她突然站起来,并不告别,就那样走出公园,走进人群里。
锦一记忆里的树叶子也随她消失,一阵风把他吹回到现实中来。眼前的树叶子一片一片跑过来,有一片叶子特别大,是红颜色的,枫树叶子一样。
锦一看到脚趾,他抬起头,仰着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他发现,只是换一个角度,刚才讲故事女人竟然变得漂亮起来,是的,她站在那里,胸部饱满,嘴唇性感。
那个女人站在锦一面前,微微一笑,说:我是来补充说明的。我刚才讲的所有的内容,只用两个字就可以表达清楚了。
锦一看着她的嘴唇,想知道,那是如何颜色鲜艳的两个字,可以概括她那么动情的讲述。
那个女人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嘴唇里突然跳出来两个字:伤心。
锦一被那两个字击中,他看着那个女人伤心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己有一天晚上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撒谎。
锦一还看到自己的画被摆在一个公园门口的夜市地摊那里低价出售,那幅画上,竟然还有锦一手写的电话号码。是的,那幅画的名字就叫做:电话号码。
锦一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给卡车,说,我们有几天没有见面了。
卡车大概喝多了酒,说,有一个大头画家找你来的,他的车子很漂亮。
锦一说,我有一段记忆忽然有些模糊了,我想让你帮我补充一下。
卡车说,我知道,男人就是这样,进入一个新女人的身体里,体温就被融化,就会忘记前一个女人的某一些细节。
锦一说,我想起苗瑜琍的一件衣服,很儿童的那件,曾经借她的衣服上的图案画过一个写意画,你知道的。
卡车说,我当然知道,她那天跑到我画廊里千方百计地索走了。
锦一说,我们一起去那家十八棵树会所吧。
卡车说,好啊,国庆节前去一次。我有一个朋友新婚,从南京来,最近住在家里面,所以要等他们走了。
锦一说,我在看电视,有一个画画的人,他勾引人家的老婆,我很生气。
卡车说,这挺好啊,总比画画的人的老婆被别人勾引好啊。
锦一说,前天晚上我去喝咖啡,有一种咖啡的名字的叫做亲爱的你。
卡车说,这么欠揍啊这名字。
锦一说,我在公园里,我看到很多人在这里谈情说爱。
卡车说,我在床上,我看到多人在做爱。
锦一说,好吧,有时间见面聊。
卡车说,好的,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梦要做。
锦一愣在那里,觉得和卡车说了很多话,不过是表达两个字的意思:无聊。
很多事情,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说一大堆话,其实简化一下,只有一个字和词。
那么,为什么还要说那么多呢,是为了补充。
爱情也好,感觉也好,痛苦也好,有时候都是不需要语言的,但是,如果想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就必须要说很多废话。
锦一相信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