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一听从了卡车的建议,把自己的几幅作品挂在了二七广场的一个角落里。
然后安静坐在那幅画的后面,果然遇到不少热心的人问价格,锦一有些羞涩,说,你们看着给价格吧。
有一个孩子喜欢锦一画里的那只鸟儿,说,叔叔,我有五角钱。
锦一就送给了这个孩子一幅画。
五角钱就可以买走一幅画,于是,不少人开始能锦一开价,说,五十元一幅,锦一摇摇头不买。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五百元一幅如何?
他的声音很大,惊醒了一些人。有围观者认为此价过高了,而锦一却不肯卖,于是就怀疑叫价的人是锦安排好的,便开始在一旁小声地说锦一的坏话。
锦一当然听得清晰,他不辩解,也不说话,只是在那张画板上写一个病人的病字,他写法自然不同,先写了一个人,由内而外,这样写出来的字像艺术品一样笨拙。
有一个外国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翻译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个翻译对锦一说:你这几幅作品,杰瑞都想买了,一幅五万元行不。
除了那个小孩子刚买走的那一幅之外,还有四幅,一幅五万,就是二十万元。
那个翻译的话让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一个人说,看来这个老外是个外行,出手这么大方。
锦一对那个翻译说,我的画其实比这个价格要高得多,但我决定十万元卖给这位外国的先生。
那个翻译对那个高个子外国人说了一段话以后,结果那个外国人瞪大了眼睛说:WHY?
那个翻译就重复了这句话,问锦一,他想知道你为什么便宜了卖给他。
锦一,说,没有什么,我喜欢这样。
于是那个老外就拿纸和笔记下了锦的详细地联系方式,并要锦一和他一起去银行转账。
后面竟然跟着两三个好事的人,他们想看这出戏到底是不是真的。
锦一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是一些浅薄的怀疑者,真正的怀疑者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怀疑者应该是对内心的整理,而不是表面的否定。
有一个怀疑者在拐弯的地方被一辆横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倒,像是锦一特地安排的一样,那个怀疑者为自己的浅薄付出了代价。但他是个执著的人,只是简单地骂了两句那个骑摩托车的人的眼睛和母亲,便忍住疼痛跟了上来。
在二七广场六百米距离的这家中国银行人很多,排队的人中有一个人像极了坏人,他精神紧张地盯着柜台。
锦一拿到的排队号码很长,是1038.这真是一个巧合的号码。锦一喜欢这些随意到来的数字,哪怕是一个路过他的车牌号码,他也会凝神数秒钟。在五号窗口,有一个操广东话口音的人和营业人员争吵。
杰瑞问锦一:那些破裂的旧纹理是如何想像出来。
锦一顿了一下,说:那不是破裂的纹理,那是我自己主观加上的,我所看到的都是完好的唐三彩作品,只是,我觉得,历史应该是破裂的,就加上了它们。
杰瑞说:你喜欢主观地在你的生活中加入什么?盐还是糖果。
锦一说:我喜欢加入盐。
杰瑞举起大拇指,笑了,说:你是我见过的一个很咸的艺术家。
锦一说:咸吗?
杰瑞说:我认为咸是人世界是美好的味道。
他们两个的对话错过了办理业务的机会。锦一就对那个营业员说,刚才没有听到。但那个女孩子理都没有理会他。继续叫下一号码。
锦一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排队。
然后继续和杰瑞说话。
旁边有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孩子,大概听出了杰瑞的口音,然后用英语和杰瑞打招呼,两个人出乎意料地竟然居住在同一个城市。
热情顿时多了起来。
银行顿时被他们开花了一样的英语搅得热闹起来。
办理完毕以后,锦一才发现,有几个摄影人员竟然是报社的同行,他们接到爆料的电话前来察看新闻的真实性。
而杰瑞简单地回答了几句询问,就赶着开他的一个重要国际会议去了。
锦一陷入媒体的无端的包围中,锦一拒绝回答所有的问题。他只是做一个关于作品有没有可能被别人认可的试验,而现在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来参与怀疑他的一场闹剧。
有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跑到中国银行的门口问其他人老外跑哪里去了,结果,没有人知道。他手里拿了那幅锦一卖给孩子的画。
胡子男人问锦一,那个外国人的电话。锦一确实是忘记问人家要电话号码了,尽管,他把自己的号码都写给了他。
那个胡子男人疑惑地看着锦一,说,你们一定是合起伙来骗人的,卖那么便宜的一幅画给这个孩子,然后又找个外国人出价这么高。我刚才是花了一万元从这个孩子手里面买回来的这幅画,现在孩子找不到了,而老外也不见了。这肯定是个骗局了。
锦一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说,你明知道这是个骗局,为什么还要花一万元钱来买那个孩子的画呢。那个孩子一定是不想卖的,你一定是从几百元而涨价到一万元才买到的吧。我甚至怀疑你只是画几百元就从小孩子手里面买了这幅画,而跑到这里诈称说是一万元的。你说,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想你啊。
那是一个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的卑劣的男人,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他大声地召集旁观的人说,这是一个骗子,我一定不能让他走了。我要打110,请大家来见证一下,我是如何揭穿这个骗子的。
锦一说,如果我现在给你一万元钱,你还说我是骗子吗?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说,你害怕了,现在你给我一万元钱晚了。我第一要揭穿你是个骗子,第二还要把那一万元钱要回来。
你想啊,刚才你还怀疑我说假话,只一会儿你就紧张了,要给我一万元钱,如果你不是骗子,你会这样做吗。
男人的话相当有说服力,周围的人都被他说动了。
锦一说,我为了骗你这一万元钱,专门聘请一个外国人,还请一个翻译,还要再找一个孩子,然后还要在中国银行里过户一万多美元的账。最重要的是,我在银行过户的时候,要登记我的证件,还要留下我的录相资料。
你觉得,我这样做很值是吗?
那个男人非常生气,说,你不要再说了,你这种骗子,为了骗一点点钱,什么招数都会使出来的。我已经打了110了,你走不了。
锦一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追上那个孩子去买他的画。
是那个孩子在路边吆喝了吗?哪有骗子不吆喝,买了就走,等着你追吗?还有,那个孩子花十块钱,买了我的画,走远了以后,我才和外国人一起去取钱的。你如果一直跟着我和外国人看的话,怎么会追得上那个孩子呢。你不过是利欲熏心的一个伪君子,以为从孩子手里买了这幅画,可以赶回来卖给那个外国人,结果,外国人走了,你卖不出去了,赚不了钱了,才来诈我说是骗子,你真是一个卑鄙的人。
锦一说着举起手中的银行卡,说,我卡里有很多钱,刚才觉得你这个人虽然是个小人,但大概经济状况不好,我本想还你钱的。现在,我不还了。而且,如果警察来了,证明我不是骗子,你要把那幅画给我,因为,你侮辱了我的人格。
那个中年男人生气地把那幅画扔给了锦一,说,呸,谁要你的破画呢。
锦一说,既然你不要,我可以撕掉,你休想再要回去。
锦一眼睛不眨地,把画摔在了地上,踩烂了。
警察来了,二话不问就要用手铐抓捕锦一,锦一把自己的记者证掏出来,说,你们还是问清楚了吧。
警察就问那个中年男人,你说清楚。
中年男人就把自己买那个小孩子的画以后,回来发现外国人已经走了,而锦一却不知道外国人的联系方式,再追那个孩子,却也不见了。于是断定锦一和他们是一伙的骗子。
警察一听,很相信,说,这样的事情最近有很多,你最好还是老实交待。
锦一觉得,身体上或者心灵上,有一棵树被推倒在地上了,而且树上坐满了大屁股的人,他们在树上放屁不止。
锦一真的很生气,他找不到自己应该说的话,他真想一句话也不说。
如果对话就此结束,那么围观的人将永远也不知道真相。锦一觉得,有三分之二的围观者是认定了他是一个骗子。
可是,锦一觉得有很必要让这三分之二的人知道,他们所看到的往往并不是真相。
于是,他说,这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如果我证明我不是骗子,你们会如何处置他呢。
警察看着锦一,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办法处置他。
锦一的确有些生气,他打了个电话给卡车,然后又打了个电话给电视台的副台长,再然后,又打电话问新闻部的同事最近是不是有个什么重要的国际会议在他所在的城市召开,他想找到杰瑞。然后,他对警察说,我要你们在大街上解决这个问题,我要让这个卑鄙的小人得到惩罚。
然而,卡车来了以后,警察并不相信他的话。
卡车说,这是我们画廊的签约画家,他的油画和中国画报价均在每幅万元以上。再然后,电视台的副台长过来证实锦一的身份,但台长并不能证明锦一的画家身份,所以,警察仍然不能消除锦一说谎的可能。
锦一拒绝观众中有人提议要他当众作画的建议,说,我没有兴趣这样证明自己。
过了一会儿,新闻部的同事打电话过来,说,在中州假日宾馆有一个关于黄河治理的国际会议,而且会议中,有来自美国国家水利部的官员杰瑞·约翰逊。再然后,过了约有半个小时,杰瑞约翰逊在翻译的陪同下回到中国银行附近的二七广场,现场证实锦一的画很好,他很喜欢。
然而,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依旧说,锦一是串通好的。
然而,在二七广场的一个户外大屏幕上,播放的本市新闻中,正好出现了杰瑞讲话的画面,警察在观众的提醒下,看到了。最后,又了解了这个络腮男是为了赚取差价而购买的那幅画以后,狠狠地批评了那个中年男人。
围观的人渐渐走了,那个中年男人越来越后悔他的那幅画被锦一撕了,他忽然说,锦一没有经他同意就撕了他的画。
围观的人群中一个老人突然向他吐了一口痰,说,这个熊孩子,这么胡搅蛮缠,刚才我都被他迷惑了,差一点就跟着他起哄要这个画家赔钱,想不到,是个这样无耻的家伙。你根本不配说什么画,你是我们这个城市的耻辱。
好多人都摇着头离开了。警察也陪着笑脸给锦一说话,然后离开了。
那个中年男人跟着锦一走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啊。
锦一很意外他这样说,但内心里的厌恶丝毫没有减。
那个中年男人又说,对不起啊。
锦一说,你大概还是想要回一万元钱吧。
那个中年男人说,你那么有钱,其实也不在乎这一点钱吧。
锦一说,我不在乎的,但,我会把你那一万元钱捐出去的,你放心好了,这两天看新闻吧,我会在捐钱的时候说起你的。
说完和卡车消失在黑夜里,那个中年男人一直站在二七广场的中央,一直站在那里,仿佛要变成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