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微风拂面。
极星宫沉香楼,赫连灼摆下一桌酒席,正与夏王一行人推杯换盏。赤眉夫人坐在旁边,不时地为夏王斟酒,自己却一点都不喝。一层薄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灰色的眼眸和深凹的眼窝,很明显是个厥族人。
“夏王好福气啊,坐拥红鸾殿这等英豪,还有风情万种的殿主相伴在侧,真是让我又羡慕又嫉妒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的遗传,赫连灼明明从小混迹在豪爽粗陋的蛮人堆里。却也能对恒人这些虚头八脑的官腔套话信手拈来。
“燕王你也不差啊,连谢宫主的高徒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哈哈哈哈。”夏王指的正是半跪在一旁给她端茶递水的裴清。
“嘿嘿,看来你我还是同道中人,相见恨晚啊。来,干!”赫连灼知道夏王在等她提问,就故意只是喝酒扯闲篇,等他来求自己。
对付意图明显,急于达成目的的对手,要实问虚答,虚问实答。给人以十分真诚健谈的观感,实际上说出来的话一点信息量都没有。
酒过三巡,夏王磨磨唧唧半天,终于憋不住了。“我说燕王妹子,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抢这武林盟主有何用处?听本王一句劝,做人不能太贪心呐。”
“哦?那依你所见,应当如何?”赫连灼觉得十分好笑。
“既然咱们一见如故,愚兄就多说几句。我是担心,皇上要将你捧杀。正如本王当年一样,我也算是过来人了。不想看到你重蹈覆辙啊。”夏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那依夏王所见,妹妹该当如何?”
“不怕妹子笑话,愚兄年少时酷爱习武,对江湖十分的神往。只可惜俗务缠身,无暇他顾。现在年纪大了,再出去混怕是也晚了,只能盼着在这武林会盟上有所建树,圆了我的侠客梦。
这次妹子你本就不便出头,倒不如助我这红鸾殿一臂之力可好?横竖是落在自己人手里,总比便宜外人要强得多。”
赫连灼皱了皱眉,厚颜无耻之人,她倒也见得多了。不过有一点他说的对,皇上给她主持会盟的资格,她应当来走个过场,这才算是达成了与睿帝之间默契。可她偏偏就要假戏真做,如此一来,恐怕到了决赛比武的时候,定要凭空生出许多的事端。
“夏王言之有理,不过小妹我准备了这么长时间,花费重金笼络了这么多的江湖侠客,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燕王不必担心,本王说过,只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夺魁的彩头,本王愿意双倍补偿给你,还有你招揽侠客的费用,都算在我的头上。至于这个号令武林的特权,对我们都没什么用处。也就不必计较了。”
夏王说到号令武林的时候,赤眉夫人目光闪烁,没有逃过裴清的眼睛。夏王开出的条件,问题就出在这个号令武林的特权上,尤其是他带着一群厥族的异教徒,不知意欲何为。
“王兄这提议甚好,不过兹事体大,容我考虑几日可好?”待内功的两项考较结束后。再过三日才会开启决赛的比武,时间不算紧张。
送走了夏王,赫连灼并不急着召集众人商议此事。而是递给裴清一张纸条,裴清打开纸条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礼泉坊半月楼地字号雅间,你请客。”正是师傅的笔迹。
“给钱!”裴清红着脸把手伸到赫连灼面前。“织影阁的副阁主,总有俸禄吧。”
自打到了幽州,他的吃穿用度全是燕王府包办的。手里早已分文没有。虽说自己也算是理直气壮,但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此一时彼一时。
“哈....裴公子你这样子实在是可爱,来人,给咱们裴公子拿两张银票。就当是你白天在擂台上为本王跳舞的赏钱。”赫连灼全然不顾已经羞愤到脑后生烟的裴清。
接过银票,裴清罕见的运起轻功,招呼也不打。一阵风飘出了极星宫,直奔半月楼而去。
夜晚的长安,依旧万家灯火,热闹非凡,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只有朝着废弃旧宫的方向望去,才发现过往这条巨龙最为璀璨的龙睛里,如今只剩下漆黑的空洞。
拜会盟所赐,这几日礼泉坊的各大酒楼都人满为患,只有半月楼这样奢侈的场所,却极少有江湖人士光顾。无论是茶水糕点,还是装潢摆设,精致的餐具,山珍海味。都不是寻常人家能消费得起的。
裴清一进门就差点把桌子给掀了,只见桌上鸡鸭鱼肉;熊掌烧鹅;时蔬瓜果;杜康兰陵一应俱全,摆的满满当当。怪不得伙计听说是地字号客人的时候嘴吧都笑歪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桌前冲他憨笑招手。银灰色的衣袍,肋间斜挎一口宝剑。浓眉虎目,鼻若悬胆,披着一头的乱发。正是他那杀千刀的师傅。
“多日不见,徒儿看起来可比之前精神多了!”谢曜已经自顾自地下筷子吃了起来。
“不敢当,我有几条命,也不够给谢大侠当徒弟的!”
谢曜也不理他,咧嘴一笑,继续专心的吃了起来。
裴清一肚子的问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白天又是爬柱子又是躲棍子。方才酒席上还要顾着伺候赫连灼,已经饿的头昏眼花。干脆也端起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酒足饭饱,裴清也有了些许倦意,仰着头靠在椅子上。“说吧。吃喝也骗了。再不说就没意思了。”
他对谢曜实在是气不起来。这位师傅从小就没少给他下套,每日变着花样的坑他。裴清明白,这是谢曜在教他如何处事。所以自打他入仕以来,即便是官场的老油条也难在他这里讨到便宜......直到他遇见了赫连灼这个女土匪。
“嗝...为师都吃撑了。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现在可以聊一聊了。”一桌子的菜被两人吃掉了大半。
“一年没见,你看师傅有何变化?”谢曜忽然得意的问道。
“老了呗...哎呦~”一只筷子砸在裴清的脸上。
“好吧,你好像比先前稳重了一点。”从前的谢曜,狂气十足,威风八面。再看眼前这个人,竟然有了几分憨厚相。
“师傅成家了,有了女人。自然是不一样的。”谢曜一脸的幸福。
“这么说我有师娘了?所以你有了女人,就把我卖了,这是什么道理?”
“卖你也是在帮你一把。”谢曜忽然严肃了起来。“你们裴家号称四世三公,皆为名誉所累,如今朝代更迭,皇帝只拿你爹当个沽名钓誉的摆设,他却还要强撑门面,每日念叨着什么往昔的辉煌。”
说到“往昔的辉煌”,裴清想起儿时,每当自己做出了新的机关玩具,吃到了好吃的菜肴,看到了缤纷的礼花,见到了壮观的景色,都会满是兴奋的跑去和大家分享。
而这时父亲总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前朝曾是多么的辉煌,告诉他现在为之激动的所见所闻都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贱民才会做出来的举动,是多么的可笑。
裴清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因为难产去世了。父亲自甘堕落,在人前满口仁义道德,礼仪规制。背地里嗜赌成性,四处举债,几代攒下的家底尽数归了当铺,得罪了许多人。
不仅如此,长年沉迷于烟花柳巷导致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尽管陆续纳了数房的妾室,可再也没人能怀上他的孩子。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最近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我发现他竟然克扣家丁的工钱,还打算把府中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卖到青楼里去。他一见到我,便跪下求我施舍些银两。
按说裴家曾有恩于我谢家,帮他也是份内之事,可人疯魔到了这个地步,断无回头的可能。你若不与他划清界限,将来必受牵连。”
裴清还是太天真了,他入机巧院的这几年里,凭着自己的才学一步步做到了军械司的匠首,每日不是在工坊,就是在去工坊的路上。租住在距离军械司最近的坊市内,一次都没有回过家,更没有用过家里哪怕一文钱。就是为了与父亲划清界限。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在世人眼中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不再受父亲的连累。可他还是太天真了。父债子偿,在裴清看来毫无道理,没有依据的一句俗语,终会成为压垮他的一座大山。
因为这是债主们最好的正义的借口,也是不明真相的百姓为自己树立一个不忠不孝的假想中的恶人,然后再看他落得悲惨的下场,好得以大快人心。
正如历史上许多的忠臣名将,在通往断头台的路上,被不明真相的百姓唾骂,被石块砸的头破血流。人头落地的一刻,还听得见雷动的掌声与欢呼声。你不能怪罪他们,因为他们只是被压迫的太久,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裴清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是宫异,怎么样?”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谢曜欣慰的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如果换成闻名天下的宫院首,世人只会替他惋惜,怎么摊上这么个荒唐的父亲吧。”
“我已经尽力了。弟子愚钝,没有宫异这般天纵奇才,我花在工坊里的时间远比他要多,成就却尚不及他的一半,我无法变得更加强大了。
“不错!你自小体弱,即便如为师这般武功盖世,也只能教你学一些不需要内力根基的防身之术。你能认清自己,面对自己,这便是你的可贵之处。”谢曜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哈哈,自称武功盖世,师傅你可真是不要脸啊!”裴清忽然笑了起来,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
“师傅提起师娘,是想告诉你,人不会因为年纪大了就懂得多,而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多了,才会成熟。无论织影阁,还是天赦宫,我过了大半辈子刀头舔血的日子,如今有了家,才有了新的天地。”看来这位师娘还真是个厉害角色啊,裴清开始有些好奇了。
“徒儿你处事冷静,细心尽责。但生性孤僻淡漠,不是能独挡一面的材料。我向师兄推荐你,已经给了你选择的机会。既然知道自己不够强大,那就找个足够强大的人,为他所用吧!”
“师傅,鹤楼之上,你就不怕徒儿被邱封一刀砍死吗!”裴清想起这茬来了。
“若真如此,便该是你命数已尽,今日我能护你周全,他日谁来护天赦宫周全,若是莫州一战蛮族胜了,谁又来护大恒的周全!”谢曜的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下窗前的一阵风,和一桌子的残羹剩饭。
“真行啊,吃的肚子都圆了还能飞檐走壁,也不怕脾胃不和,难道是练了内功的缘故?”
结过帐之后,裴清站在半月楼的门口,抬起头仰望天上的星空。那是他不曾用心看过的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