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腐朽而罪恶的青年时代已经逝去,我正在走向壮年时代,我的年龄越大,越显得我思想的空虚是如此地可耻。除了两眼经常看到的物体以外,我难以想象其他物质。自从我开始听到智慧的若干教导后,我已经不再去想象你天主具有人的形态——我始终回避这种错误,我很兴奋在我们的精神归宿、你的公教会的信仰中找到了这一点——只是我还不懂得怎样以另一种方式来猜想你。一个人,一个诸如我这样的人,竟然企图想象你高贵的、唯一的、真正的天主!我用内心的全部热情,坚信你是不会腐朽、不会损坏、不会改变的;我不明白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是怎样得来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不会腐朽一定优越于可能腐朽,不会损坏一定优越于可能损坏,不会改变一定优越于可能改变。
我的心斥责着所有的幻象,我企图把无数环绕我飞行的丑恶影像从我心中一扫而光。可是它们随散随聚,仍旧在我眼前蜂拥而过,遮住了我的视野。所以,虽然我不再用人体的形像来想象你,但仍不得不把你设想为空间的一种物质,或散布在世界之中,或散布在世界之外的无限空间,我认为这样一个不会腐朽、不会损坏、不会变化的东西总是优越于那些可能腐朽、可能损坏、可能变化的东西,因为一件不被空间所占有的东西,在我个人看来,就是虚无,绝对虚无,而不止是空虚。例如一件东西由此处搬走,这地方空无一物,不管地上的、水中的、空间的或天上的东西都没有,可境界却仍然存在,这就是一个空虚之境,是有空间的虚无。
我愚昧的心灵甚至无法自我反省;我认为凡不占空间的,不分布在空间的,不聚集在空间的,不生长在空间的,只要是不具备或无法具备这些条件的,都是绝对的虚无。因为我的眼睛总是在那些实体形象中进进出出,我的思想也活动在其间,而我没有看出构成这些形象的思想和形象的性质迥然不同,倘若思想并非一种伟大的东西,就不可能构成这些形象。
因此,我设想你,我生命的生命,是广大无际的,你渗透于整个世界,又在世界之外,甚而充满到无限的空间;天、地、一切都占有你,一切在你之中都有限度,而你却无可限量。好像空气,地上的空气并没有妨碍日光,日光透过空气,但并不破坏空气,而空气也充满着日光;我认为天、地、空气、海洋、所有部分,不管大小,都被你渗透了,有你的存在,在宇宙内外,你用神秘的气息,掌控着你所创造的万物。但我仅仅只是这样猜测,因为我再没有其他领悟的方法。然而这种猜度是错误的。如果按照这种想法,天地之间大的事物占有你的大,小的事物占有你的小;万物都充满了你,那么大象的体积比麻雀大,因而占有你的部分多,这样你就被世界各部分所分割,按着体积的大小,分别占有你的多少。事实并非如此。你还没有照亮我的无知。
为了反驳那些自欺欺人、饶舌的哑巴式的人们——因为你的“圣道”并不是通过他们说话——对我来说,早在迦太基时内布利提乌斯就已经多次提出过足够多的难题。听了这些难题,我们在思想上都会因此产生动摇:摩尼教徒常常提出一个与你的势力相对立的黑暗势力,倘若你不想和它争斗,它对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假如回答说:能带给你一些损害,那么你是可能被损坏、可能被腐朽了!如果回答说:对你毫无办法,那么就没有对抗的理由,没有理由说你的一部分,或你的某一肢体,或你本体的产物,被恶势力或在你创造之外的一种力量所渗透,受到破坏,因丢掉了幸福而陷入痛苦,因而需要你进行征伐而给予拯救,为它赎罪;根据他们所说,这一部分就是所谓的灵魂,要求你的“圣道”来拯救,那么你的“道”,一方面是自由而没有受到奴役的,是纯洁而没有受到玷污的,是完整而没有受到损坏的,另一方面却可能是腐朽的,因为你与灵魂源于同一本体。所以,不管他们怎样说你,倘若说你赖以存在的本体是没有办法损坏的,那他们的所有理论就全是错误荒唐的,倘若说你可能损坏,那么这种结论本身就已经错误,从一开始就是大逆不道的。
这项论证已经足以对抗那些摩尼教徒了,他们压制我们的思想,无论怎样都应遭到我们的唾弃。由于对你持有这种论调,怀有这种思想,他们的口舌肺腑就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可怕的、亵渎神灵的罪过。
尽管我承认你不可能被辱没,不可能被变更,不可能有任何变化,尽管我坚信你是我们的主、真正的天主,尽管我坚信你不但创造了我们的灵魂,也创造了我们的肉体,不但创造了我们的灵魂和肉体,也创造了万事万物,然而对于恶的起源问题,我还无法答复,也无法解决。不管恶的来源怎样,我认为研究的结果不能迫使我相信不会变化的天主是有可能变化的,不然我自己就成为我研究的对象了。于是我很坦然地进行探索,我确实了解到我所竭力回避的那些人所说的并不是真理,因为我看到这些人在研究恶的本源时,本身就充满了罪恶,他们宁可说是你的本体受到了罪恶的影响,却不愿承认是自己在犯罪作恶。
据说我们之所以作恶的原因是因为自由意志,我们之所以受苦的原因是因为你合理的审判,对于这两点我努力探究,可我还是没有办法分析透彻。我企图从深坑中提高我思想的境界,但是我仍然陷下去;我不断努力,却依旧不断下沉。
有一点能稍微提高我,使我接近你的光明,那便是我意识到我是有意志的,就像意识到我在生活一样。所以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能明确知道愿意或不愿意的是我自己,而并非别人;我也渐渐发觉这是导致我犯罪的原因。至于我不得已而不得不做的事,我也能看出我是处在被动的地位,而不是主动的地位;我以为这不是罪恶,而是一种惩罚,当我想起你的公正后,我很快就知道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
然而我继续追问下去:“是谁创造了我呢?难道不是我的天主吗?天主不但是善的,而且是善的本体。那么为什么我会愿意作恶而不愿意从善?是否为了让我承受应受的惩罚?既然我的整个肉体是无比善良的天主创造的,那么又是谁把痛苦的种子撒在我身上,种在我心中?倘若是魔鬼作的恶,那么魔鬼又来自何方呢?倘若好天使因为意志败坏而变为魔鬼,那么既然天使整个来自至善的创造者,又怎能产生这种坏意志,而把天使变成魔鬼呢?”这些想法再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还不致于把我推入不肯向你认罪、宁愿说我屈服于罪恶而不愿承认我作恶的罪恶深渊。
我在努力探寻其他真理,就像我原来发现不会腐朽比可能腐朽优越,发现不论你怎样,必定不会变质等真理一样。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想象出比至高无上的你更好的东西的。既然不能腐朽的确优越于可能腐朽,正如我已经提出来的,那么,假如你可能腐朽,我就能设想一个比你更好的东西了。所以,既然我看出不会腐朽比可能腐朽优越,就应该从这一方面研究你,进而探究恶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那种绝对不能损害你的腐朽产生于哪里。腐朽,不管是来自意志,还是来自必然或偶然,都不会对我们的天主造成损害,因为既然你是天主,天主所希望的是善,那么天主就是善的本体,而腐朽就不是善。你也不能被迫行动,因为你的意志与能力即是天主的本体。而且你通晓一切,对你来说,难道会有偶然性的例外吗?一切之所以能存在,都是出于你的认识。对于天主本体的不会腐朽,我们无须赘述了,总之,倘若天主可能腐朽的话,就不成其为天主了。
我在探索恶的起源时,并没有采用什么好方法,在探索中我就没能发现恶。我把眼前的全部被造物,例如大地、海洋、空气、星辰、树木、走兽,以及肉眼看不见的苍穹、所有天使和所有神灵都罗列在我的思想面前。我在想象中也对神体分别安排位置,仿佛神体也具有形体一样。我把被造之物,或确实具有形体的,或本来是神体但却通过我虚构一种形体的集合起来,构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当然不是依据原来的体积,因为我并不明白,而只是根据我的想象,不过四面都有极限。然而你呢,我的天主,你包容、渗透着这个群体,但各方面都是无穷无尽的,好像一片汪洋大海,不论在哪里都形成一个无边无垠的海洋,海洋中有一团海绵,不管怎样大,都会有限度。而各方面都包容在无边的海洋中。
我就是如此想象有限的被造物中充满了无限的你。我说:“这是天主以及天主所创造的事物,天主是仁善的,天主的仁善远远超越被造之物。仁善的天主创造仁善的事物,天主包容、充满着受造之物。恶起初在什么地方?是从何地而来?是如何钻进来的?恶的根源、恶的种籽在什么地方?是否恶并不存在?如果不存在,为什么还要害怕和戒备它呢?假若我们只是庸人自扰,那么这种恐惧就太没有道理了,仅仅只能说是无谓地干扰、折磨我们的心;既然没有恐惧的理由,那么我们越是恐惧,就越是毫无益处。由此推断,或者我们所恐惧的恶是存在的,也或者恶是因为我们的恐惧而产生的。
既然仁善的天主创造了一切仁善,那么恶又是来自哪里呢?当然,被造物的善要次于至善的天主,然而造物者与被造物都是善的,那恶到底是来自哪里呢?是不是在创造时,用了坏的材料,进行造型和组合时,还残存着无法转化为善的部分?但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既然天主万能,为什么不能把它整个转化过来,不留下丝毫的恶呢?最后,为什么天主愿意从此创造万物,而不以他的全能把它消灭干净呢?是不是这种原质能背离天主的意愿而存在?倘若这种原质是永久不变的,为什么天主任由它先在以前无限的时间中存在着,然后据此创造万物呢?倘若天主是偶然间想有所作为,那么既然你是全能的,为什么不把它消灭干净从而只保留着整个的、真正的、至高的、无限的善呢?倘若天主是至美至善的,必须创造一些善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不毁灭掉坏的材料,另造好的材料,之后再用来创造万物呢?倘若天主需要用并非他创造的材料,之后才能创造出好的东西,则天主就并不是全能的了!”
这些想法在我苦闷的心中翻来覆去,我的心既恐惧死亡,又无法找到真理,被沉重的顾虑压迫着。但是公教会对于你的基督、我们的救主的全部信仰已经牢固地树立在我心中,尽管这种信仰对许多问题还没能参透,仍旧在教义的准则之外飘荡,但我的心已能坚守这种信仰,并且将越来越深地融入这种信仰之中。
我也已经弃置了占星家欺人的荒唐预言,我的天主,对于这件事,我想从我内心中诉说你的仁慈。因为是你,完全是你——谁能使我摆脱错误的死亡?唯有不懂死亡的生命,唯有不需要光明而能照亮需要光明的心灵的智慧,统治着世界、甚而连风吹树叶都受其支配的智慧才会这样——是你治愈了我不肯听信明智的长者文提齐亚努斯和杰出的青年内布利提乌斯的忠告而执迷不悟的顽症。前者是极其肯定的,后者则是用稍稍犹豫的口吻屡屡对我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预测未来的法术,这仅仅是因为人们的猜想时常会有偶然的巧合,在一个人滔滔不绝的论述中,的确有不少话会应验,只要不是闭口不语,总会有言谈得以验证的机会。你赐予了我一个爱好星相的朋友,他并不精于此道,而是像我所说的,是出于好奇而去向术士求教,同时他还从他父亲那里听到一些故事,足以打消他对这门法术的信念,可是他并不介意。
这人叫斐尔米努斯,受过自由艺术的教育和雄辩术的训练。他和我很合得来,有一次他对自己的运气抱着非常大的希望,因而请教于我,要我根据他的星宿为他推算。当时我对此事已开始倾向内布利提乌斯的主张,可我并没有表示拒绝,仅仅表示了我含糊的见解,并附带说明我几乎已经确信这种方法是荒唐的。他就对我谈起他的父亲也酷爱这一类的书籍,并有一个朋友与他有共同的爱好。两人对这种儿戏般的法术狂热地探究,仿佛着了迷似的。甚至也记录家中牲畜的生产时辰,为其观察星辰的位置,用来增加这种法术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