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对学问的爱好差点使他动摇:如果能得到法官的酬谢费,他能用来让人传抄书籍。但是他仍根据正义的理智,作出毅然的决定,认为杜绝犯法的公道,高于纵容非法的权力。这虽然仅仅只是一件小事,可是“谁留心小事,也留心大事;假如你们在不义的钱财上态度随便,谁还会把真理的钱献身托付给你们呢?假如你们对别人的东西太过随意,谁还把你们自己的东西给你们呢”?这些话出自你真理之口,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这样一个人和我意气相投,与我一起思考着我们必须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内布利提乌斯也离开了迦太基附近的家乡,离开了他常常去的迦太基,离开了他父亲留给他的大批土地,离开了家庭和不愿离开的母亲,来到了米兰;他来到这里,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只是为了与我生活在一起,以最迫切的心情一起探索真理寻求智慧。他热烈地追求着幸福生活,严谨而细致地探索着各种非常疑难的问题,也同我一样在唉声叹气,迟疑不定。我们这三个饥渴之口,互相都急切地想汲取所需要的营养,全渴望你“赐给他们应时的粮食”。由于你的仁爱、辛苦紧跟着我们世俗的生涯,在辛苦之中,我们询问着承担这些辛苦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眼前是一片漆黑。我们转身叹息着询问:“这境况到何时为止?”我们多次这样说,可是我们一边说,一边并不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我们无法看到真正可靠的东西,足以让人们全身心为之奋斗并放弃眼前的各种利益。
十一
尤其让我惊恐的是回想到十九岁那一年,我开始偏爱智慧,打算获得智慧后便丢掉所有空虚骗人的想法,到现在已有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了。目前我已年届三十,仍然在同样的泥坑中挣扎,追求着一闪而过的、侵蚀我心灵的尘世间的事物。我对自己说:“明天会找到的。只要清楚明白,我就能紧抓不放。福斯图斯很快就来了,他能说明一切。那些学院派的大人物,我们真的不能掌握任何可靠的哲理来指导我们的生活吗?让我们更加专心致志地追求吧!不要灰心。教会书籍中,我从前觉得自相矛盾的地方,现在才发觉并不矛盾,而且还可以有其他合理的解释。小时候父母把我放在哪里,我就站立在哪里,直至我找到明确的真理。可是到哪里去寻找呢?在什么时候找呢?安布罗希乌斯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阅读。到哪里去找书籍?到哪里去购买?什么时候能买得到?找谁借呢?把时间计算一下,为拯救灵魂,把时间分配一下。巨大的希望出现了:公教信仰并不是我所想象并斥为虚妄的东西。”
“公教中的开明人士认为相信天主受人肉体形象的限制是大逆不道的。我还徘徊不定,不肯敲门,让其他真理也随之敞开。我上午的时间奉献给学生们了。剩下的时间,我们干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花费在该项工作上?可是何时去拜访有势力的朋友呢?我们不是需要他们的鼎力相助吗?何时去准备学生们所要购买的东西?何时休养身体呢?我们的精神不是需要丢掉包袱,稍微休息一下吗?
“这一切都不要去顾及!扔掉这些空虚无益的忧虑!我们要一心一意探求真理。人生是惨痛的,死亡是没法预测的;一旦它突然来袭,我如何能安然离去?再到什么地方去探求我现世所忽视的真理呢?是否将接受我自己粗心的惩罚?假如死亡会毁灭我的知觉,结束我的一切,那该怎么办?对这一点,也必须探究一下。
“但绝不会这样的。基督教信仰在全世界传播,拥有这样崇高的权威,决非是偶然而毫无意义的。假如灵魂的生命随肉体而同归于尽,神灵绝不会对我们这样做的。这样一来,我们为什么还要迟疑不定,不肯抛弃世俗的希望,一心一意去追求天主、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呢?
“但是还得思考一下:世间万物也不乏其可爱之处,也有不少甘味,不该轻易割裂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以后再打算返回到它们那里是一个耻辱。目前几乎就要获得一些地位了。但是在别的方面,我还有什么值得渴求呢?我已跟很多有势力的人交上了朋友;假如我不是急于想出人头地,至少已能谋得一个主任的职位。娶一个小有资产的妻子,不致增加我的负担。我的愿望不过就是这样。许多大人物,最值得我仿效的人物,不是结婚后照旧从事对智慧的研究吗?”
我这样自言自语,心中刮着飘忽不定的风,光阴不断流逝,我拖延着不肯归向天主,我一天一天拖延下去,不愿生活在你怀中,但并不能拖延每天在我身上的死亡:我喜欢幸福,却又害怕幸福的发源地;我追求幸福,却又在逃避幸福。因为我担心如果没有一个女子的拥抱,我的生活就会太痛苦;至于你的仁爱是治疗我这种弱点的良药,我却并没有想到,因为我对此毫无经验;我觉得清心寡欲全是靠着自身的力量,而我却觉察不到这股力量;我是如此糊涂,居然不知道《圣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除非你赐予,不然谁也无法洁身自守。”假如我将内心的呻吟,传到你的耳膜,用坚定的信心把我的顾虑丢给你,你肯定会赐福给我的。
十二
但阿利比乌斯竟反对我结婚,他多次对我说,一旦我结了婚,我们就绝不可能按照许久以来的计划,在稳定的时间里,为爱好智慧而共同生活。阿利比乌斯在这方面确实清心寡欲,而特别令人惊讶的是他进入青年时也曾一度经历过男女之爱;但他绝不迷恋,反而更加觉得后悔和厌恶,从此以后,他就过着非常纯洁的生活。
我指出有些人在结婚后也能够服从于智慧、有功于天主,待朋友也始终如一,以此作为例子来驳斥他。其实这些人的伟大胸怀是我难以望其项背的,我只不过是情欲的奴隶,我带着我的镣铐,却还在品味死亡的甜蜜,我不愿脱身,抵制别人的劝告,仿佛拯救我的手触痛了我的创伤。
非但如此,那情欲之蛇还通过我向阿利比乌斯讲话,拉笼他,用我的口舌在他的道路上布下温柔的陷阱,想绊住他正直而自由的双脚。
他对我也感到特别奇怪,他一向崇拜我,可我居然陷在这种肉欲的苦海中,在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时,我居然断定如果我独身不娶,就无法生活。我见他十分惊讶,为了给自己辩解,我甚至说他以前那次骗来的、偷偷摸摸的经历,差不多已经全然忘却,因而很容易对此表示轻视,丝毫没有留恋,这与我的生活乐趣有天壤之别。这种乐趣假如再加上正大光明的婚姻美名,那么他就不会惊讶我为什么不能不重视这种生活。最后他也想要结婚了,当然不是因为肉体的欢乐所吸引,而是由于好奇心。他说他喜欢他现在的生活,可我却认为没有那种兴趣,生活就不成其为生活,而是受罪,因此他乐意了解这乐趣到底怎样。他的精神是自由而不愿受这种束缚的,因此惊异于我甘愿被奴役,从吃惊进而也想尝试,这尝试可能会使他陷入他所惊异的奴役之中,因为他甘愿“与死亡订约”,“谁爱危险,谁就将陷入危险之中”。
我们两人都很少留意到婚姻的美满在于夫妻之间的和谐与养育子女的责任。对于我,主要是贪求性欲的满足,性欲抓住我,折磨着我;对于阿利比乌斯而言,却是好奇心引诱他在步了我的后尘。
我们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直至你至高无上天主不抛弃我们这团泥土,哀怜我们的不幸,以美妙而神秘的方法来拯救我们。
十三
很多人不断地催促我结婚。我也向人提出婚姻的请求,对方也已经同意;我的母亲对此非常热心,她祝愿我婚后能领受生命的“洗礼”,祝愿我从此每天进步,她看出我的信仰就是她的意愿与你的承诺的实现。
因了我的要求与她自己的意愿,她每天对你作出热切而真诚的祈祷,求你在梦中对我的婚姻作出一些指示。你却一直没有回答她。她看到一些幻觉和幻象;如果人们在思想上对某事思前想后,自然会有一股力量产生这种现象;她讲给我听,可是并不像受你的指示那样有信心,而且对此也不加重视。她自称能在一种不知怎样而且无法形容的情况下分辨出什么是出自你的训示,什么是出自自己的梦想。
对我的婚事人们催得很紧,并且已经征得姑娘的同意。她大约两年后才能做我的新娘。既然我的母亲赞成,也只有等待着。
十四
我们这群朋友,不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谈话中,都厌恶人生的吵闹喧哗,经过争论后,大多数都已拿定主意要去过隐世而安静的生活,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把我们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作为共有的产业,靠我们忠诚的友谊,不分你我,将全部产业合而为一,全部产业既属于每一人也属于全体。我们这个团体大概有十人,其中有几人家境比较富裕,最富有的是我们的同乡和从小就与我非常投机的罗玛尼阿努斯,他因为严重的事故而来到此地;他对这件事最积极热心,由于他雄厚的家产远远超过其他同伴,所以每当他有建议,同伴们都非常重视。
我们都赞成每年推选两人,像在职官吏那样负责管理一切,其余都可以安闲自在。但我们之中,有的已经结婚,有的打算结婚,考虑到以后女人们是否会允许这样做,我们经过周密考虑而订下的全部计划终于滑出我们的手掌而破灭了。
我们又重新回到叹气呻吟之中,重新踏上世俗的泥途;我们心中的想法纷乱不堪,而你的计划则经久不变。根据你的永恒的计划,你嘲笑我们的计划,同时你为我们筹备你的计划,你将及时地提供给我们粮食,你将伸出你的手,让我们的灵魂接受你的祝福。
十五
我的罪恶正在不断滋生。经常跟我同居的那个女人,成为我结婚的障碍,最终被迫跟我分手了。我的心早已经被她占有,所以像受到刀割一般。这创伤的疤痕过了很长时间还存在着。她回到非洲,向你主发誓不再和任何男子交往。她将我们两人的私生子留在了我的身边。
但是不幸的我,还比不上一个女人,不能熬到两年后再娶妻,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婚姻呢?我不过是受性欲的驱使,我又去寻找另一个女人,一个情妇,好像在习惯的纵容下,继续保持、延长或增加我灵魂的歉疚,直到正式结婚。第一个女人和我分手时所留下的创伤尚未弥合,在剧痛之后,接下来是溃烂,疼痛似乎稍微减轻,然而创伤却更重了。
十六
赞美属于你,光荣属于你,仁慈的源泉!我的遭遇越是可怜,主啊,你越能接近我,你的手已摸到我头上,将会把我从泥坑中拉出来,将会洗刷我的罪恶,可我却仍丝毫不知。
能阻挡我更进一步沉入淫欲的深渊的,是对死亡与死后审判的惧怕,这种惧怕在种种思想的矛盾中,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灵。
我曾和阿利比乌斯、内布利提乌斯两人讨论过善与恶的问题。如果我也相信伊壁鸠鲁所不信的灵魂不死和人死后按功过受赏罚的说法,那么在我的思想之上伊壁鸠鲁必然能占上风。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我们能长生不死,永远生活在肉体的欢乐中而丝毫不会有丧失的危险,难道这还不能算是幸福吗?我们还企盼什么呢?我不明白我已如此陷入歧途,如此盲目,以致无法想象德行与美善本身的光明必须用无私的心境去拥抱,这光明肉眼看不到,只有在心灵深处才能看到,我的重大不幸即是这种愚昧。这个可怜的我并未想到我可以和知已们畅谈,即使谈的是可耻的事物,这种乐趣又是从哪儿得来呢?倘若我没有这些朋友,即使我尽情享受着肉体的淫乐,在官感方面我照样不会觉得幸福。我明白我热爱这些朋友,而且不怀有私心杂念,而他们对我的爱也同样如此。
多么曲折的道路呵!一人离开了你,竟然还敢期望得到更好的东西,这真是可怜的人啊!不论他怎样辗转反侧,一切都是生硬的,只有你才能让人舒畅安稳。而你就在眼前,你使我们脱离可恶的歧途而拯救我们,把我们引导在通往你的道路上,你抚慰我们,对我们说:“赶快跑吧!我将支持你们,我将指引你们,我将带你们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