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蔽日,江阔水深,断雁西风,秋日的汉水畔,一应萧瑟意象。
不过,码头上还是一幅繁忙景致。梁州、金州南下的船,多要在襄阳码头停留补给。
少时便要出发,沈安正往船上搬行李,珍珠和林致并肩站在石栏前,眺望江心绿洲。绿洲上,苇丛间,牛羊若隐若现。那牧者不知是小童还是老翁,吹着竹笛,不甚动听,却也和着秋日的悠扬。
“啪!啪!”凌厉的皮鞭,像刀,划破了码头上的和谐。两人惊异地回头,见不远处的江堤上,一队衣衫褴褛的战俘正走过。他们被铁链拴成一串,大都面黄肌瘦,其中不少身上有伤痕,有些穿着皮毛衣衫,还有的耳朵被刺穿,面颊被刺字,发辫也与中土人士不同,像是吐蕃人。
“快点儿!别磨蹭!”一个凶狠的声音喊道:“太阳落山前须赶到宜城!”是负责押解的兵士。
“不如在此歇息半个时辰,哥儿几个进城寻个地儿吃午饭?”另一个兵士拽着持鞭的人说。
“好,都给我听好了!在此歇息,若有胆敢逃跑的,是个什么下场你们自己知道!”那持鞭的人冲战俘们喊完,令两个兵士留守,自己和其他五六个兵士往城门方向走去。
得到休息的指令,战俘们就地坐下,其中一个抬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甚为伤心。旁边一个战俘拍了拍这人的肩,仿佛想要劝慰。只见这人抓住同伴的胳膊开始哭诉:“我本是凉州牧羊人,二十年前,凉州陷于吐蕃,我和我的羊群,还有许多同乡,一同被抢入蕃中,从此成了吐蕃人。身上披皮衣,腰间扎毛带,每年只有大年初一,才能穿中土衣衫。这样过了整整二十年!”听到此人哭诉,一些过路的百姓开始驻足,珍珠、林致也迈步过去。
那人继续哭诉:“我实在想念家乡亲人,筹谋许久,决心趁年纪还不算老,有些体力,东归回乡。那一旦被吐蕃士兵发现,是要杀头的啊!我昼伏夜行,才侥幸逃脱,穿过了黄沙浩浩的大漠。有时候躲在坟地里,还怕茅草稀疏藏不住人;趁夜悄悄渡过黄河,又怕河冰太薄令我葬身鱼腹。好不容易回到凉州附近,听到唐兵的鼙鼓声,高兴地从藏身的草丛里走出来,拜了又拜,以为终于见到自己人了。谁知道,纵使我讲一口汉话,那骑兵却根本不听。那将军,也令人将我绑起来,算作活捉的吐蕃兵。幸亏皇上心慈,没有将我们杀头,只下令迁往吴越。我再也回不了凉州家乡了,妻子儿女、父母兄弟,有生之年,再不得见!我在番邦,被俘为奴二十年,思念大唐的土地,好不容易回来,却又被当成俘虏。汉人的心、汉人的语,却被当做吐蕃人!早知道这样,真是不该归来!两地受苦,倒不如一处受苦……呜呜呜……”
那人说完,继续“呜呜”地哭,带得周围好几个人,抬起袖子抹起泪来。
珍珠和林致听到这番话,对视一眼。林致知道,珍珠向来嫉恶如仇、慈悲纯良,定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此时只有她两人,暴露沈妃娘娘的身份怕是不合适。不暴露,这事又如何管?
林致正想着,听到沈安喊她们上船,说是行李皆已归置妥当。林致不知道,珍珠此时惦记的,已不只是一个凉州人,而是整个大唐的边疆。
她拉了林致的手便往船上走:“快,我要写封急信。”
珍珠一边研墨,一边让沈安去告知韩老板,说有急事,须午后再发船。此次,她落笔没有丝毫犹豫。
搁笔,珍珠又找出一只锦盒,从中拿出一块玉佩来。林致认得,正是二十年前太湖龙舟节时“太湖公子”赠予珍珠的那块。
此次珍珠离宫,除随身的几样外,未带首饰细软。此时若要请襄州刺史快马送信去长安,可凭的信物,也只有这玉佩与手上的玉镯。那玉镯是刚刚成婚时冬郎亲手给她戴上的,也是冬郎母妃珍爱之物。那次崔彩屏与她为难,讨要那玉镯,她假意相予,冬郎还曾吃醋闹气。她实在不舍得把这玉镯从手上退下,只好拿那玉佩。想着原本就是他随身之物,如今随信回到他身边也好。若能为边疆安宁有一分助益,便不枉她忍痛割爱了。
珍珠叫来沈安,她用力握了握那块玉佩,仿佛下了极大决心,又将其装进锦盒中,把信同锦盒一道交给沈安:“安儿,你去找襄州刺史,说沈妃娘娘家人有封急函,请他派人快马加鞭送至长安风生衣风大人府上,切勿耽搁。以此玉佩为凭,皇上认得,自会褒奖于他。”
“既然跑一次,不如把前两日那封也一同送了吧?”信写好时,林致正在安置行李,在旁试探地劝珍珠,“船行江中,还要些时日呢。”
珍珠还想着方才见到的那凉州人,脑中回响着那人的哭诉,还起了多年前的东则布与阿奇娜,连带着对西境局势的担忧,满心烦乱,应付地“嗯”了一声。林致赶紧从行李中拿出前两日那封信,塞进了沈安手中的信封。
沈安接过信与锦盒即刻出门,他细心地回身,帮珍珠和林致关上了门。这样,他在走廊中将信交予严明,才不会被她们瞧见。
“安儿!”谁知严明刚出船舱,便听到娘娘唤沈安,娘娘的舱房还传来开门的声音,吓得他紧紧贴住墙站直,气都不敢喘。
听到姐姐唤自己,沈安也吓了一跳,赶紧回身迎上去,把正要出舱房的姐姐堵了回去,才没让她看见严明。
珍珠招手示意沈安回来,从他手中拿过信,轻轻拆开,展开信纸,提起笔来,又突然有些犹豫:她怕他看到她的惦记又生惦记,可也怕他看到她传回的消息忧心国事,不保重自己。见沈安立在一旁等着,珍珠终于落笔,只加上了一句“冬郎珍重”。
沈安出门,将信与锦盒悄悄塞给严明。严明得知此信紧急,迅速用信鸽将其传往长安。但那玉佩,无法用信鸽相传,他便持了腰牌去寻襄州刺史。
于是,两日后,李俶收到的是这样一封信:
珍珠给李俶的信
冬郎:
见字如晤。
妾与林致于华山巧遇长孙先生与安儿,万份惊喜,遂一同南行。自金州乘商船由汉水而下,欲经襄州、沔州而入长江,至扬州后经太湖归吴兴。
经祁山时,远望汉水之阳有祁山,不似《遁甲开山图》所云“蹊径逶迤,山高岩险,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泯然众山矣,更无论华山之雄奇俊伟。
据传,祁山城南三里有诸葛孔明军营故址,想来,而今宿草应已丰茂,不见昔年金戈铁马。
珍重,勿念。
珍珠谨启
九月廿三日
现于襄阳小住数日,游山观水,兴致甚佳。襄阳鹿门山乃家师太白先生故友孟山人浩然隐居处,然鹿门山距城略远,故未能至。登仲宣楼观襄阳风物,临岘山缅羊祜公,亦无所憾。
城池之上,赏日暮与炊烟,古柳与归雁;汉水之畔,观淡月濛濛,秋江烟波。长空雁啸,江边虫鸣,未若丝竹管弦之匠心精妙,却得造化乾坤之巧工绝伦。
珍珠谨启
九月廿六日
冬郎:
急事相禀。
妾与林致于襄阳码头遇一队缚戎人,其中一人哭诉曰原系凉州牧羊儿,为吐蕃军所掳,为奴二十载。冒死奔逃归乡,昼伏夜行,经大漠沙恶、青冢草疏、黄河冰薄,将至凉州,却为唐军游骑所缚,将军令将其充为俘虏。幸冬郎慈心怜悯,未令杀戮,诏徙吴越,妾方得在此闻其哭诉身世。
今史朝义踞洛阳,南诏降蕃,天下初定然风波未尽平。凉州边将不思练兵备战、收复失地,却纵下掠民为虏、忝报军功,必致边疆不宁也。
妾闻此哭诉,急告冬郎知。
珍珠谨启
九月廿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