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祁山,江面渐渐开阔,水流愈加平缓。
这几日珍珠也自觉身上有了些气力。这日晚饭后,她拿了绣线凑在灯下,想给升平绣块手帕。林致见了嗔怪:“绣活儿费神,切不可再行这焚膏继晷之事!你若想绣,便要对我言听计从,或还有望为升平绣上嫁衣,若再如此逞强,只怕我们此行难到吴兴!”
珍珠原也没指望能到吴兴。离开长安已近半年,“小神医”林致说的大限已然不远。想到自己走时不必见他伤心落泪,心中便极安慰。现下又有林致、安儿相陪度过这最后的时日,她也极满足了。
想到林致居然拿为升平绣嫁衣哄自己,珍珠难过之余,看开了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拉住林致:“好了,不绣便不绣,你也不必如此哄骗我,真是拿我当小孩子了。”
林致自觉失言,赶紧拿话岔开:“你若是想念升平,或可写信与她,说说那‘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的祁山城。待她识字念书,读《出师表》《三国志》时,便能与母亲的书信一道读了。”
珍珠觉得在理,在灯下铺开纸来。
船行至襄州,韩老板说要去襄阳城中探访故友,需稍作停留。沈安也应和说,要补充些食品药材,不如去襄阳城中小住三两日。
见长孙鄂点头,珍珠、林致便也无异议。
襄阳是师父太白先生的好友孟夫子昔年隐居之处,师父曾多次来此,留下不少诗作。珍珠早已心向往之,只是这些年总无机缘,这次居然因着“养病”来到了这里。“该说造化弄人,还是造化成人?”珍珠心里想着,不禁哑然。
她不知道,这襄阳小住,亦是长安城里的那位安排下的。
那年,12岁的李俶由水路下江南,正是读过李太白那首《送孟浩然之广陵》,对那长江之上的孤帆远影、烟花三月的江南扬州起了好奇之心。这方才有了太湖龙舟节上的偶遇。
李俶琢磨,既是养病,便不急着赶路,这一路山川美景、风土人情,让她缓缓看过,心情舒畅,少些牵挂与愁思也好。
听闻几人要去城中小住,韩老板热情邀约他们同往友人家。长孙鄂表示这一路已添了不少麻烦,不便连友人一同打扰,找家客栈住下,三日后码头相见便好。
在客栈安顿好,珍珠来了兴致,想寻那孟浩然诗中“月照开烟树,幽人自来去”的鹿门山。沈安出门打听,得知鹿门山在襄阳城东南三十里,驾车前去需一日路程,恐姐姐乘车劳累,想劝姐姐在城中转转,又恐扫了她的兴致。
好在,姐夫曾叮嘱,襄阳城南有两处景致可观:一曰仲宣楼,是为纪念东汉才子王仲宣所筑;一曰羊祜山,是为纪念晋征南大将军羊祜而得名。山与楼相对,从城中出发,一日之内便可来回。
听了沈安的提议,珍珠、林致欣然同意。次日早饭后,便由沈安驾车,先去那仲宣楼。
仲宣楼立于襄阳城东南角,乃为纪念“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所建。登楼临眺,整座城池尽收眼底。虽是暮秋时节,远山依然苍翠,眼底,护城河畔的古柳,叶已灰黄。
仲宣楼向南两里地,便是羊祜山。西晋时,荆襄一带因连年战事,百姓流离失所。戍守襄阳的羊祜将军趁边境暂时稳定,减免赋税,鼓励生产。东吴军民感其仁政,纷纷归附。
羊祜将军曾与人同游襄阳城南的岘山,喟叹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
后羊祜将军因积劳成疾辞世,当地军民悲痛欲绝,改岘山之名为羊祜山,并立起“堕泪碑”以表纪念。堕泪碑亦被当地人称作“羊公碑”,记载着羊祜戍守襄阳十年,屯田兴学、以德怀柔、深得军民之心的事迹。
如今,名将才子都已作古,只留下羊公碑动人的碑文和王粲传世的《七哀诗》。
前日写下的那封祁山信札,珍珠并未交予林致。
离开长安前,珍珠原想着早先备下的数十封书信由林致每隔半年寄回一封,请风生衣转交冬郎。可此前看见中秋月圆实在难耐思念,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提笔写下家书寄了回去。冬郎还回了信,想必是不怀疑自己在外的情形的。至此仅月余,若再去信,怕是太频繁了些。如若将来情形转下,突然断了书信,冬郎必会起疑。
但是,三日来,见襄阳风物甚美,也不知冬郎是否曾游历于此。珍珠实在忍不住想写些什么,便想着,先写下,不寄便是。于是那封家书愈写愈长。
“明日便要登船继续南下,这信再不寄出,便须等得数日后到沔州了。”林致催促珍珠。她知道珍珠心中为何犹豫,但见珍珠这几日登楼行山,虽不若常人之健步,亦不再脚步虚浮,又想起师父那句“徐徐图之”,便觉得应该鼓励珍珠寄回这封家书去。
可珍珠是何等的心性!她打定主意的事儿,何曾怕过前路艰难?十年前北出回纥寻“太湖公子”;四年前为了冬郎的平安与大业,背着他的怨恨、吞下自己的委屈写了和离书离开王府;一年前为救冬郎从江南远赴大漠……她何曾犹豫过?何曾害怕过?
如今也一样。哪怕再委屈自己,再牵挂冬郎与孩子们,也定要忍下来。“不能让冬郎牵挂。”她这样想着,也不多言,拒绝了林致好心的“煽动”,把写好的信收了起来。
林致知道珍珠的心思与脾性,又是一阵心疼,却也无奈,心中轻叹:“只怕若是颜渊再世,也要手书一‘克己复礼’的条幅赠她。”
她两人都没想到,这信,三日后,便寄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