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天地萧瑟,连正午时分的太阳都不那么炙热耀眼了。
这天深夜,李俶案头的折子还没批完,他觉得有些凉,让张得玉帮自己披了件夹衣。他懂得珍重自己,这大唐江山,需要他;那两个孩子,需要他;还有那远方的心尖儿上的人儿,需要他。
前几日严明传回长孙先生的诊断,说经调养,珍珠的病情虽无大的好转,但亦有向好之势,令李俶略略安心。
此时,风生衣进来,呈上了严明从襄阳发来的珍珠来信。李俶惊喜之余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今日政事太忙,实在太累,听岔了。他接过风生衣双手递上的信,那信封上“陛下亲启”的字迹,他是认得的:确系珍珠。
见她此次来信与前一封仅隔一月,说明对自己的记挂令她情难自已。他有些高兴。
十年夫妻,一路风雨,李俶知道,珍珠可是最能“自已”的,新婚时明明对自己心动,却念着“太湖公子”,为了不和自己同房还不惜用药伤身;好不容易发现自己便是那“太湖公子”,两情相悦,又误会自己是沈家血案的幕后主使;还有后来被独孤靖瑶要挟一字不吐写下和离书离开王府……即使事过境迁,如今回想起来,他还记得当时跪在病榻前摧心断肠的痛。
“严明随信附言说,娘娘说此为急函,令沈安去找襄州刺史,说沈妃娘娘家人有急函,请他派人快马加鞭送至长安臣的府上,切勿耽搁。还让沈安将一块玉佩交予襄州刺史,说以玉佩为凭,皇上认得,自会褒奖于他。”风生衣说。
“玉佩?”李俶问。
“是。飞鸽无法传递玉佩,严明已令襄州刺史派人,快马将玉佩送回长安,应该这一两日便到。”风生衣说。
旁的信,都是张得玉拆开再呈上。珍珠的信,李俶要自己拆,小心翼翼,郑重其事。
这信拆开,居然分了两页、四节。
第一页,分两节,分别写于两日。信中称祁山“泯然众山矣,更无论华山之雄奇俊伟”,诸葛孔明军营故址“宿草应已丰茂,不见昔年金戈铁马”,说襄阳的长空雁啸、江边虫鸣“未若丝竹管弦之匠心精妙,却得造化乾坤之巧工绝伦”,李俶仿佛看见珍珠顽皮的笑脸就在眼前,那般生动,那般明媚,不禁随着她翘起了嘴角。想来,她不仅病情有向好之势,兴致也甚佳,李俶放心许多。
第二页,也分两节。李俶读来,又怒又喜,怒在“凉州边将不思练兵备战、收复失地,却纵下掠民为虏、忝报军功,必致边疆不宁也”;喜于“妾闻此哭诉,急告冬郎知”。
最后那句珍重,令他百感交集。对灯细看,这“冬郎珍重”四个字,墨色较前文都重、都新,想必是那送信之人临发之时,她又拆开信封加了这句。千言万语,尽在这句“冬郎珍重”中了。
一封信,两页、四节,相思百转,尽在笔端。
李俶回味着那句“冬郎珍重”,一边盘算着西境对吐蕃的战事。
凉州原乃大唐之土,二十年前为吐蕃所扰,往来争夺。前些年安、史之徒叛乱,王师悉数被调去征讨叛军,凉州一度为吐蕃所据。
还是楚王时,在外带兵,李俶曾听一小儿唱:“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他心中既是无奈,又是自责。料理完史思明,他便惦记着边疆之事。年前,郭子仪刚领兵收复了凉州一带。如今程元振刚接手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之职,河西便出了这抓边民充俘虏冒功之事。
看来程元振治军不严、待民不仁,且有意冒功。“这三镇节度使的位子还真没白让他坐。”李俶琢磨着怎么让程元振更快地露出狐狸尾巴来。
想起珍珠见战俘诉冤能想到边将德行有失,担心边疆不宁,李俶不禁欣慰又骄傲:“沈珍珠啊沈珍珠,我李俶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果真不是一般女儿家!”
看着皇上一会儿眉头紧锁眼含怒气,一会儿嘴角勾起面带笑意,风生衣和张得玉满脑袋疑惑,互相递个眼色,也并未令那疑惑减少。
“风生衣,即刻去兵部给朕找这几日军中将领变动的情况,别让兵部的人知晓。”李俶吩咐。
“是。”风生衣领命退了出去。
“张得玉,去请婼儿过来。”李俶又吩咐。他要和婼儿分享这喜悦。
深夜被皇兄叫去甘露殿,李婼心中是有些忐忑的。听说皇兄收到珍珠嫂嫂的信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她既疑惑,又担心。直到李俶把那笺信纸递到她面前:“诺,珍珠的信。”
“皇兄叫我来,定不是为河西军务。”李婼看过信,胸有成竹地看向李俶,嘴角带着一抹笑。
“河西军务为兄心中有数。”李俶淡淡地说。
“家事皇兄心中也有数。”李婼一脸顽皮:“只是这样开心,是否要婼儿陪皇兄小酌一杯?”
兄妹俩心照不宣地笑了。
张得玉端上一壶酒和几个小菜,李俶一边和李婼喝酒谈天,一边等风生衣。
“这便是我初回来时所说,责任是最牢固的牵挂。”李婼向李俶举杯。
“是,还是婼儿看得通透。”李俶举杯向她。
“倓兄与可汗去世后,婼儿本万念俱灰,只欲避世终老,直到听闻皇兄让李承寀差人去天山寻名医,才惊觉心中仍有牵挂,快马加鞭赶回长安来。嫂嫂又何尝不是?她自以为筹谋好了一切,可以放心离去,其实世间风浪,何曾有止歇?皇兄不是一般人物,嫂嫂也不是一般女子。皇兄与嫂嫂,与一般儿女的小情小爱不同。皇兄于国有责,嫂嫂与皇兄进退一体,自也于国有责。携手看这大好河山,亦是并肩担这社稷风雨。坐在后位上,岂是皇上宠爱、坐享荣华那般简单?通达如李泌先生,也未曾看明白。”李婼盯着手中的酒杯,低头絮絮,像是说给李俶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俶侧过头来盯着她,拿起酒壶,为她斟上了酒。
李婼又举杯向李俶问道:“皇兄回信了吗?人生苦短,何不携手?”她向李俶递过一个提醒的眼神。
李俶摇头,抿嘴浅笑:“为兄自有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