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不再管王公子,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庄子。他的庄子坐落在西茨儿山的东麓。从双庙村往北一直到一条小河名叫涧河,涧虹桥横跨涧河两岸,过了涧虹桥便是他的庄子。
庄子大门正对着桥头,上书四字:涧虹山庄。山庄进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四合院后面是一大片的田地,这几十亩地就是周修安身立命的资本。
周修推门而入,胡先生正在院子里闭目养神。周修轻声问胡先生道:“先生,狗娃呢?”
胡先生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到周修回来了,坐起身来说道:“他父母已经把他接走了,你刚才去村里,有见到那土匪吗?”
周修点了点头:“两个人,十三山的,在村西口祸害了一家,让我给扔到海里去了。”
“祸害的哪一家?”胡先生问道。
“村西的李柄贞。”周修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跟师父说的太细了,毕竟有关一个女子的名节。
不过胡先生也并不十分感兴趣,又坐回到太师椅上,眯着眼睛说道:“十三山,又是十三山。这两个月,已有五六起十三山的土匪进村了吧。”
“是啊。这辽东的世道是越来越乱了。”周修坐到胡先生的身旁。
胡先生安慰周修道:“不要担心,师父给你选的这个庄子,足够你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了。”
周修摇摇头道:“防土匪可以,要是建奴攻过来该当如何?”
胡先生不以为然的说道:“熊廷弼把锦州以南全放弃了也没见建奴过来。广宁已经是建奴的极限了,他们没有兵力再往南走。这个地方地处偏僻,又不是战略要地,建奴不会来的。”
周修刚想争辩,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极其礼貌的敲门声,还很有节奏,跟先前狗娃的敲门声完全不同。
周修笑道:“这是来了位谦谦儒生啊,敲门这么儒雅。”
“去看看去。”胡先生坐起身来,正了正衣冠。
周修走上前将门‘吱呀’一声打开,赫然看到门外竟站着方才遇到的王公子。只见他卓然而立,自有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
王公子看到周修也是一脸惊讶,“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修方才刚对着王公子的父亲一阵嘲讽,这会儿再看到了顿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道:“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公子表情随即平复下来,拱手道:“晚生王云浦,先谢过壮士救命之恩了。在下此行特来拜会胡秋白老先生。请问此处是胡老先生府上吗?”
周修点点头:“正是,随我来吧。”
周修将王公子引至前院,只见师父胡秋白坐在椅子上,正色道:“故子来访,甚为可喜,只是老夫病残之躯,腿脚不便,不能起身迎客了。”
王公子见到胡秋白,盈盈下拜道:“晚生王云浦,拜见胡老先生。”
胡秋白摆摆手道:“修儿,将王公子搀扶起来,老夫白丁一个,不可受此大礼。”
胡秋白将周修搀扶起来,请周修在竹凳上坐了。
“方才听你们两人在门口对答,似乎之前有见过面?”胡秋白询问道。
周修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微微解释了一下。然后也问道:“你们之前也认识吗?”
王云浦耐心回答道:“当年胡老先生在宁远伯李如松手下做幕僚时,曾经跟家父有过一面之缘,家父对胡老先生极为推崇,有心让晚辈拜胡老先生为师,结果被胡老先生婉拒了。晚生当时无此机缘得胡先生指点,甚为抱憾。”
说着王云浦意味深长的看了周修一眼,意思是你周修有什么本事,能得胡先生如此看重。周修方才疯狂嘲讽他父亲王化贞,因此他现在心里一直非常不舒服。不过王云浦脸上表情丝毫不变。
胡秋白微微颔首道:“当年蒙李将军错爱,留在账下,不可轻离,请王公子见谅。这么说,广宁城破之时,王公子并不在城里吗?”
王公子点了点头:“这几个月家父派我至镇江另有要事,因此一直不曾在广宁城中。实不相瞒,连广宁城破我也是听周世兄说的。”
周修见王云浦此时提到父亲时,脸上表情波澜不惊,全然不像方才礁石滩上那样失魂落魄。短短一会儿竟将心态调整的这么好,周修对王云浦不禁生出了些好感。
“不知王公子今日来找老夫所谓何事?”胡秋白又问道。
只听王公子又说道:“几个月前,家父就想让晚辈来向胡老先生请教一件事情,只是当时晚辈耽搁在镇江,一直不便前来。如今历经千难万险来了,却已经晚了。广宁已然城破,我父亲也被投入昭狱。”
胡秋白叹了口气,道:“那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准备返回京城为父奔走?”
王云浦摇了摇头,表情突然变得坚毅起来:“晚辈准备留在辽东,设法弥补家父在辽东的罪孽。”
胡秋白和周修两人听到王云浦这话,不仅直承他父亲的过错,还要代父还债,坚守辽东。两人突然对王云浦都有些刮目相看。
“只是晚辈刚到辽西,不知道辽西走廊现在情势如何?请胡老先生和周世兄为我解惑。”王云浦十分诚恳的说道。
周修身处辽东,这几年韬光养晦,一直在观察局势,当即分析道:“辽东现在的局势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建奴忙着在搬运广宁的辎重和粮草,建奴人丁稀少。凭借广宁军之前的积累,两年都不一定能搬完。而朝廷派来的王在晋也只是缩在山海关,连辽西走廊都不愿意来。愿意来辽西的那个袁崇焕也只是止步于宁远。从广宁到锦州再到宁远,已成三不管地带。现在辽东到处都是难民,我们这个地方已经算好了。锦州和广宁的难民,每天都是一大批一大批的死。”
胡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恕老夫直言,王在晋一介书生,又懂什么打仗。能有勇气来辽东就已算不错了。不过辽东现在的局势关键就是之前经抚不合造成的,以朝廷的实力,只要有江南财赋在手,朝廷重建辽东数百墩堡也只是时间问题。”
周修嘿嘿一笑说道:“先生你还是太高看朝廷的运营能力了。江南财赋虽巨,经过上下层层的克扣,能用到辽东又有多少?”
王云浦在一旁默默听着,发现周修作为晚辈竟然毫不客气的反驳胡先生的话,暗暗纳罕,心想胡先生对小辈的犯上之言丝毫不以为忤,实在是心胸广博。
胡先生却并不在意周修的反驳,愣了一下,知道周修所言不虚,想来想去,又叹了一口气:“要是宁远伯在,必不叫建奴如此猖狂。”
胡先生所说的宁远伯是一代名将李如松,胡先生曾经在李如松账下多年,对那些年的军旅生涯十分怀念。
不过周修现在可没有心情跟着胡先生一起怀念,又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先生方才说建奴攻不到锦州,我却丝毫不敢苟同。如果现在不拉起难民屯兵自保,偷偷发展,等建奴把广宁的战利品消化完,锦州,后屯,宁远,前屯几卫将战乱再起。到时候我们就没有机会发展了,就只能当难民随波逐流了。”
胡先生摇摇头:“拉人打仗可不是儿戏,是要有强大的财赋支撑的。我们现在只有几十亩田,几个佃户,自保可以。真要拉起队伍,没有朝廷的支撑,无异于痴人说梦。”
周修无奈道:“那还不如趁现在往南逃吧,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种情况下,我们既没有自保之力,早晚也是沦为难民。”
胡先生又摇了摇头,“你何必如此悲观,他建奴只有几万人,最多到广宁就已是强弩之末了。现在锦州都无人固守,建奴却始终腾不出手来占领,足可见一斑了。”
周修看胡先生始终对明朝有一种迷之自信,轻咳一声说道:“萨尔浒之战的时候,你说建奴必亡,结果人家大获全胜。先生你还记得吗?”
胡先生冷哼一声,却无言可答。
周修又说道:“先生又说铁岭是辽东第一坚城,结果人家把铁岭破了;又说袁应泰一来建奴就如同秋后的蚂蚱,结果建奴连克沈阳辽阳,袁应泰当场自杀;先生还说王化贞联结蒙古,会使建奴孤立无援,结果广宁城破,王化贞现在已经在昭狱里了。”
胡先生老脸一红,摆摆手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我怎么知道朝廷派来的官一个个都这么缺心眼。”
师徒俩这一争辩,顿时言语间就无所顾忌了,这一下把王化贞也捎带着骂上了。三人顿时一愣,王云浦低头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强忍着,微微的叹了口气。
三人正尴尬间,突然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又有访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