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胎中的佛根
十八九岁的唐云,已是一位恂恂儒雅、有守有恒的白面书生了。但是,他和一般的念书人又不完全相同,他的父亲“唐菩萨”的广交朋友,诗酒流连的生活,又给他熏出了一股名士派头。要当名士,光会吟诗作画还不行,对世俗间的烟火,还要表现出几分超脱来,诸如做个什么居士啊,樵者啊,闲散之人啊。唐云在富春江畔的生活,自名为“大石居士”,也就包含着这层意思。
唐云的父亲人称“唐菩萨”,这只不过是一个诨号,其实他并不曾出过家,当过和尚,而是他为人宽和,家中朋友如云。在他的朋友中,也有亦僧亦俗的和尚。如果是一位笃信佛教的和尚,是不可能常到他家吃酒、吃肉、吸鸦片的,在佛门看来,这些都是人间的罪孽。
那时年未及冠的唐云,常在烟榻旁边玩耍,他那安静的性格和做事聚精会神的样子,特别是他那生就的两片如来佛式的耳朵,颇得和尚们的欢心,都说他与佛有缘,能出家为僧更好,有的和尚甚至要收他为佛门弟子。
这些虽然都是夸奖儿子来为老子捧场的世俗之言,却启迪着唐云思索佛偈禅语。唐云有时也去灵隐游玩,对古刹伽蓝、暮鼓晨钟、禅杖木鱼、紫金袈裟倒也有一些兴趣,他想,如能真的像那颠和尚说的收他为嫡传弟子,生活也是很不错的。
一天,唐云在父亲的书房里东翻西翻,找到一部线装的恽寿平(号南田)的《瓯香馆集》。对恽南田的没骨花卉,唐云是不欢喜的,此时他正钟情于山水,也热衷于学做诗,他觉得读读恽南田的诗,也可以领略一些禅机的乐趣。《瓯香馆集》卷首,有一篇南田的重孙鹤生写的《南田先生家传》,唐云读了之后,兴趣很浓,原来恽南田也在灵隐寺当过和尚。但是,唐云以为后代为其先人作传,总难免有不少溢美之词,他有些不相信,这就使他要研究恽南田到底有没有当过和尚的问题。
唐云花了许多时间,翻阅许多资料,终于查清恽南田确实当过和尚。明朝崇祯末年(甲申),吏部建议起用生员,南田的父亲逊庵亦在起用之列。事情未成,逊庵就带着十余岁的南田去了福建,途中流落失散,南田为“旗帅”陈锦收留。陈锦没有儿子,就把南田收为养子。以后,陈锦到了杭州,他的夫人信佛,带着南田去灵隐寺烧香拜佛。这件事被逊庵知道了,就与寺僧商量如何把儿子找回来。硬讨当然不是办法,一个普通的生员怎敢与“旗帅”较量。寺僧设计,等陈锦的夫人率南田来烧香拜佛时,故作惊人之言:“此子慧根极深,但福薄命短。”陈锦的夫人问:“那该如何是好?”寺僧说:“让他出家,方可免除大灾大难。”陈夫人不得已,遵从寺僧的建议,当天就给南田剃发,自己哭泣而去。
对恽南田的这段轶事,唐云读得津津有味。再往下看时,恽南田毕竟受不了当和尚的清苦,不久就还俗学画了。开始,恽南田学的也是山水,主要是临摹黄大痴的《陡壑密林图》。唐云更加感到高兴,恽南田和他相去数百年,拜的老师都是黄大痴,他想看看恽南田有没有像他一样临摹过黄大痴的《富春山居图》,结果发现了恽南田写的《记秋山图始末》的文章。娄东画家王时敏的山水也是学黄大痴。王氏听说润州张氏藏有黄大痴的《秋山图》,就带着书信和银两去了润州。王时敏到了张氏家,只见广厦深堂,大厅里积着厚厚的尘土,鸡鸭的粪和杂草满地皆是,举足趑趄,难以着地。这情景使王时敏大为吃惊:“这样的人家怎会藏有黄一峰的画呢?”但是主人很慷慨,以宾主之礼相待,然后出示《秋山图》。王时敏打开画卷一看,真是骇心惊目,只见此图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赩如火,甚为奇丽。上起正峰,纯用翠黛,用房山横点,积成白云笼罩着画面。白云是用粉汁淡染,村墟篱落,平沙丛杂,小桥映带,丘壑灵奇,笔墨深厚,赋色丽而神古……
唐云读了这段文字,屏息静气,《秋山图》如在眼前,真像王时敏刚看到此图的情景那样:观乐忘声,当食忘味,神色无主了。当唐云从陶醉中清醒过来之后,才知道自己看的是恽南田的一段文字,并没有看到《秋山图》,他觉得自己受了恽南田的文字之惑,深感遗憾。
使唐云更感到遗憾的是,王时敏虽然以千金之价,并没能把《秋山图》买到手,而一位贵戚玩弄了一套小权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张画弄到手。唐云为此顿足高呼:“苍天何在?公理何有?”
唐云对恽南田的早期山水虽有钦佩之情,可惜恽氏没有继续把山水画下去,而改画了没骨花卉。恽南田与“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王翚交谊甚厚,看到王翚的山水和自己的面貌很接近,就对王翚说:“现在,我们两人不相上下,但将来你必然擅山水而取誉于天下,到那时我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恽南田改画南唐徐熙的没骨写生花卉,含苞待放,残英半堕,画上题语尤精,兼工书法,时人称之为“三绝”。但结果呢?晚年的恽南田仍然是心境凄凉,过着“烟云不改旧时贫”、“独采苹花待故人”的生活。
恽南田的身世在唐云的心中引起不小的波澜:和尚没有当成,画虽然成功了,仍然无法改变那贫困的生活。恽南田人生中的两大失误,给唐云留下了一些阴影。自己的画虽小有名气,谁能保险能够成为黄大痴式的大画家;自己虽然没有出家当和尚,但和尚的生活对他又特别具有吸引力。所以唐云认为:画画与当和尚相结合的生活,那就是一种最完美的人生了。
半个出家人
恽南田在灵隐寺的机遇总是留在唐云的心头。他再一次来到这个佛门圣地,不只是为了游玩,而是想交一个和尚朋友。
从和尚的法号中,唐云知道有一位叫却非的和尚。对这个法号,唐云很欢喜,他说:“却非,却非,了却是非。”
“小施主,请问你叫贫僧为何?”随着这说话声,一位和尚站在唐云的面前。
唐云本来是心之所想,发之于口,想不到这自言自语却被和尚听见了。
“你就是却非大法师?”唐云表现出他的机灵。
“不敢,不敢。小僧只管寺内香火。”却非说。
唐云问了一些佛门的清规,诸如进寺要注意什么等,却非和尚都非常有礼貌地一一作了回答,并请唐云到禅堂内去坐。
“你为什么当和尚?当和尚之前又干什么?”刚刚举步,唐云就又向却非发问。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谈往事。”却非和尚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不再搭理唐云,径自走了进去。
唐云第一次拜访和尚,就这样碰了一鼻子灰。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六根未净,对佛无诚所致,与和尚交朋友的火候还未到啊。
唐云觉得像灵隐这样的佛门圣地,那里的和尚品位高,一下子交往甚为困难,便想到那荒山的小庙中去结交和尚。
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唐云来到火神庙。一把天火把唐记参药铺烧个精光,因此唐云对火神不大有好感。再加上火神实际上是一种操作之神,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干具体工作的,不像灵隐寺中的如来佛,有着令人起敬的大家风度。再加这座小庙地处偏僻,平时就香火冷清,晚上就更显得索然寂寞了。
在朦胧的佛灯之下,唐云看到一位和尚正打坐蒲团,手捧黄卷,静诵真经。那和尚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文静清秀,一脸的书卷气,与其说他是位出家僧人,还不如说他是位青年学子。
唐云心想:“想不到这座小庙之内,竟有这样的俊和尚,那佛台之上的火神爷根本无法和他相比。”
唐云不敢唐突去打断那和尚念经,静立在和尚的背后。可是和尚收起经卷,从蒲团上立了起来,主动和唐云打了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唐云感到惊奇。
“你未进山门,我就听到你的脚步声。”那和尚谈吐极为文雅。
和尚把唐云领到山门之外,在明月青松中交谈起来。
“你住在这里干什么?”
“出家。”
“为什么要出家?”
“我心有佛,佛心有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在何处?”唐云从谈禅的书中得知一点知识,这时也胡诌起来。
“阿弥陀佛,施主年龄不大,岂可谈禅。”和尚说。
唐云心中暗暗笑了。我这是胡诌,他还以为我在谈禅,可见这和尚的禅机不深。这样一想,唐云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请问法号?”
“巨赞。”
“出家前呢?”唐云总是改不了自己的习惯。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谈往事。”巨赞微闭双目,双手合十,但他不像却非和尚那样对唐云下逐客令。
“我看你不像出家人,像是一个念书的。”唐云对巨赞进行试探。
“万事不可参透,请先生多多谅解。”巨赞和尚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世。
中国有句俗话“日久见人心”。唐云和巨赞和尚厮混熟了,赢得了巨赞的信任,并把他引为知己,巨赞才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事告知唐云。
巨赞原来是上海光华大学的学生,曾经参加过共产党,蒋介石“四一二”屠杀共产党人,他由上海逃到杭州,东躲西藏了一年多,对人生的看法有新的理解,就遁入空门,到火神庙当起和尚来了。
和一般和尚相比,巨赞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文化素养较好,为他深入研究佛学打下了基础。当他深入研究之后,对佛学有着自己的独到精辟的见解,后来到了灵隐寺,成为名震东南佛国的大法师。巨赞和尚经常请唐云到灵隐寺作客,唐云亦经常为他作画。但当唐云邀请他到自己家小聚时,巨赞的双脚却不出佛门,不入俗门,从不接受唐云的邀请。不过,唐云和巨赞相识之始,巨赞的佛法并没有那么高深。所以当唐云把自己杜撰的佛法和他胡诌时,巨赞无法找出其中的破绽,并连连称赞:“你是半个出家人。”
巨赞所说唐云是“半个出家人”,并不因为唐云对佛法的一知半解,而是他热衷红尘,此时正和俞亚声在热恋中。
半僧半俗的瓢儿和尚
巨赞和尚去灵隐寺之前,先由火神庙到了净慈寺。
净慈寺是杭州一大佛寺,前对苏堤,后依南屏山,是后周太祖显德元年吴越王钱俶所建,当时称之为慧昶明院。寺内有一口大铁锅,重数千斤,可供数百僧人吃饭。刚建时,寺内壁画为五十三参佛像。苏东坡居杭州时,常来这里参禅,与寺僧交谊甚深,所以他有诗:“卧闻禅老入南山,净扫清风五百间。”南屏山麓,有明代爱国诗人张煌言墓。净慈寺的规模和灵隐寺差不多,故二寺为南北二山之最。净慈寺更为特别的是南屏山的隆起,所以寺钟初动,山鸣谷应,传声很远,有响入云霄之感。
净慈寺也是唐云寄情山水的地方。
这倒不是因为净慈寺的风景秀丽,而是因为寺内有位叫若瓢的和尚。在唐云的眼里,若瓢是位凡心未净的侠义和尚,对朋友能以肝胆相照。若瓢俗姓林,原是唐云父亲的朋友,他经常到唐云家里去,就是他认为唐云有佛根。唐云没有成为若瓢的嫡传弟子,却与若瓢结下莫逆之交。唐云认识了巨赞之后,认为那火神庙太小,平时香火冷清,实在委屈了巨赞,所以就把巨赞引荐给若瓢。若瓢此时已是净慈寺的护持僧,接受了唐云的建议,就把巨赞留居净慈寺。
云游四方的若瓢和大学生出家的巨赞,两人的秉性不同,文化素养不同,对佛学的理解也不同,所以两人有些不相和谐,虽在空门,常有口角之争。其实这也是佛门弟子常有的事情。
一天,唐云又去净慈寺,想叫若瓢烧一碗东坡肉解馋。杭州的寺院,只有净慈寺可以荤食,那是因为苏东坡常来净慈寺留下的传统习惯。唐云虽然不敢自比苏东坡,每次那顿东坡肉总是要吃的。
唐云刚进寺门,就看到若瓢和巨赞在打架。巨赞是位白面书生,又了解若瓢的性格,不大愿意和若瓢吵架,要论打架,他就更不是若瓢的对手了。这次不知是为了什么打起架来,巨赞在前逃,若瓢在后面追。
“你简直像鲁智深!”唐云一把拉着若瓢。
“鲁智深是花和尚,我不花。”若瓢正在气头上,把唐云推了一个踉跄,又去追赶巨赞。
“他的凡心不净,将来总是要惹祸的。”巨赞一边跑,一边说。
唐云又跟在后面追,想把他们拉开。
“出家人应该与世无争,你们两个人就先争起来了。”追赶了几圈,唐云才挡在中间把他们拉开。
若瓢和巨赞打架,害得唐云连东坡肉也没有吃成。
巨赞终因和若瓢和尚无法相处,虽经唐云多次劝解也没有用,终于还是去了灵隐寺,主持那里的佛事。
人的心目中是不能没有偶像的,所以,大多数人总要为自己塑造一个偶像进行崇拜。若瓢虽为和尚,但他不崇拜佛祖,也不崇拜佛法,心目中只崇拜唐云。唐云虽然比若瓢年轻,却是若瓢心中的一尊佛。若瓢喜欢唐云的画,唐云画得好,若瓢说好;画得不好,若瓢也说好。
“想要成佛,要目空一切,除了佛,别的什么都不应该崇拜。”唐云说。
“我不想成佛,只想成为画家,难怪巨赞说我的凡心未净。”若瓢说。
这时,若瓢已跟唐云学了几笔兰花。唐云还教他画竹,并对他说:“兰花只要用笔撇就可以了,画竹时,笔要四面滚。”
唐云感到若瓢的悟性很好,笔致不俗,只是他很懒,不大多画,进步不大。
唐云有了名气之后,也像个游方的和尚一样,挟着画笔,东奔西跑。若瓢又总是穿着一领袈裟,白玉钵盂,跟在唐云的后面。有一次,唐云和若瓢云游到宁波的天童寺,与元龙和尚相遇。元龙法师也是一位好客的人,以贵宾之礼招待唐云。破除佛门清规,在寺内请唐云吃火腿蹄髈,然后到后花园吃茶谈禅。
唐云对若瓢可以说一往情深,直到若干年之后,对净慈寺的生活唐云仍感到难以忘怀,在《怀若瓢》的诗中写道:
苍水祠边负手行,一秋十日住南屏。
寺僧与我都漂泊,剩有湖山入梦青。
风雨茅庐初识郁达夫
一天,唐云随手翻阅一本妹妹唐瑛买的杂志,一篇小说的题目映入眼中。光是《瓢儿和尚》这个题目就使他放不下这本杂志。只看书中写道:
“喏,那面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果寺呀,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那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做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地称他瓢儿和尚了。”
唐云读到这里,高兴地笑了起来:“这不写的若瓢吗?”
唐云知道,若瓢当小和尚的时候,时常挑着两只瓢儿式的大木桶下山挑水,特别是若瓢的嘴巴给写得活灵活现。再往下看时,唐云觉得作者写的又像是巨赞了,而写的恰似他和巨赞相见的情形:
“师傅,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的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
“出家人是没原籍的!”
唐云越加感觉作者写的是巨赞,若瓢不会有这样的神态的。唐云再往下读: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棚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再看江上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地告诉我说:
“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绝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再看月亮的机会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唐云似听到巨赞在向他说话,那次巨赞和若瓢打架,巨赞送他下山时,说的不就是这番带些伤感的话吗?这位作者是谁?对和尚的事情知道得这样清楚?
“郁达夫——”唐云读完这篇小说,一看作者的名字使他吃惊了。
“这不就是写《采石矶》的那位作家吗?”唐云想到读《采石矶》的心情,才知道自己对郁达夫已经仰慕很久了。他连忙上净慈寺找若瓢,要若瓢带他去拜望郁达夫。
郁达夫的生活经过几多波折,此时静居杭州,盖了一座风雨茅庐,想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笃信佛教,研究佛学,与佛门往来较多。《记风雨茅庐》中的几句话,是颇能代表他此时的心境的:“一个人既生下了地,一块地却不可以没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个洞,将己身来埋葬……”“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经好几年了”,而此时实现了,“从今以后,那些破旧的书籍,以及行军床,旧马子之类,却总可以不再周游列国了,学夫子的栖栖一代了”。郁达夫是很想安静下来的。
若瓢陪着唐云下得山来,正好遇上一场大雨。若瓢不顾身上淋湿,却把他那双皂靴从脚上脱了下来抱在怀里,赤着脚在街上行走。唐云直笑他:“若瓢,你真是个傻瓜,那双靴子有什么重要?”
若瓢只是不听,仍然把皂靴抱在怀里。
唐云和若瓢走进郁达夫的风雨茅庐,屋里陈设虽然简单,却收拾得很干净,有点满室书香的味道。
“这是画家唐云,慕名来拜访你了。”若瓢介绍着。
“应该我去看你。”郁达夫说。
“你是新来,又是我们杭州的贵客,当然应该我来看你了。”唐云说。
这时,郁达夫的夫人王映霞从室内走了出来,把斟好的两杯上等龙井放在桌上,声音清脆地说着:“早就听说过你这位‘杭州唐伯虎’了,可惜没有机会识得你的金尊佛面啊。”
王映霞生得小巧,热情活泼,又很健谈,一出场就使唐云有些手足无措。
“你不知道,她是二南夫子的孙女啊!”若瓢介绍着。
“啊,二南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家他是常去的,你家我也常去,怎么没有见过你啊?”唐云有些轻松了。
“我是女流之辈,怎敢见你唐伯虎呢?”王映霞说着又补充一句:“许多女孩子都想见你唐伯虎的。”
二南先生姓王,是王映霞的祖父。王氏是杭州的土著老百姓的一族,老先生是杭州的一位典型代表,其道德文章、人格风度,都为杭州人称赞。他经常到唐家和唐景潮对酒谈诗,一顿饭要吃上几个小时,不以尊长自居,常常也和唐云喝酒,谈古论今。王映霞本姓金,是王二南长女的女儿,应该是二南的外孙女。因二南的儿子早逝,没有后代,就把王映霞给了王家抚育,以继王氏之宗。
王映霞的几句话,把唐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想和郁达夫交谈,一时又想不出话来,只是坐在那里,品着龙井茶,也品味着鲁迅送给郁达夫的那帧条幅《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你是品诗,还是品茶?”若瓢看到唐云那样聚精会神,感到有些好笑。
“这诗用典很贴切。”唐云搭讪着。
“字也好。”郁达夫说。
“是,这字是从魏碑中脱胎而来。”唐云说。
王映霞是个快嘴快舌的人,就问唐云:“你知道鲁迅这个人吗?”
“他是杭州人?不认识。”唐云说。
“这老先生故作正经,专门骂人。”王映霞说。
“不,先生是个勇士。”郁达夫打断王映霞的话,接着又说,“这诗的意思,鲁迅先生给我说过。”
唐云虽然知道这诗里所用的典故,但并不理解诗人在这里用典的意义。
“这诗讲的都是杭州的事情,那意思是……”郁达夫刚说到这里,话题突然转了一个弯,没有把原来的意思说出来,就讲别的事情去了。
唐云看看郁达夫,感到他的情绪不佳,有些太忧郁了。他又想到郁达夫写的《采石矶》中的黄仲则,那种“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痴情和忧郁,对郁达夫自己来说,不正是“夫子自道”吗?
“我读过你的《采石矶》。”唐云说。
“那是十多年前写的。我是从安徽回上海,船过采石矶有所感触。”郁达夫说。
“我也很欢喜黄仲则的诗,《都门秋思》把诗人的清苦和寂寞都写出来了。”唐云说。
“你对他的诗理解得很深刻了。黄仲则是乾隆时代的诗人,他的诗写得很特殊,你去看看他同时代诗人的集子,你就能明白,个个总免不了十足的头巾气息。他们的才能不是不大,他们的学问也不是不博,但诗都写得和平敦厚,读起来没有味道。而黄仲则的诗,是语语沉恸,字字辛酸,真正有诗人气息!”郁达夫谈得有些激动了。
“我觉得黄仲则受了李白的影响。”唐云说。
“是的,仲则的诗学李白,有点狂,但也有狷的一面,但这有什么不好呢?孔夫子也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你画画不也是要有点狂的味道才好吗?”郁达夫越说越有精神。
郁达夫呷了一口茶,又接着说:“我从富阳到杭州念中学,星期天没事,就到梅花碑和丰乐桥的直街的旧书铺去,买了不少旧书。那时没有钱,旧书便宜,新书买不起。后来买到黄仲则的《两当轩集》,真是爱不释手。”
“你最欢喜他哪首诗?”唐云问。
“他的诗,我都喜欢,我感受最深的还是那些写平民生活、啼饥号寒的句子。还有他那落落寡合的态度,他那一生潦倒短命的死……”郁达夫说得有些激动,也有些痛苦,站起身来在屋里走动着。
唐云再一次看着郁达夫,身上已经发旧的一袭缊袍,袖口已经磨破了,更加理解郁达夫和小说中的主人翁黄仲则的难解难分、合二而一了。郁达夫是将自己的感情、思想以至灵魂,全部融化在黄仲则的躯壳里了。
唐云觉得谈黄仲则太使郁达夫痛苦了,就想把话题转开。可是郁达夫则继续说道:“黄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正是表现他的穷愁不遇、寂寞凄凉、清高风雅的品格,值得我辈的崇敬,那是学不到的啊!”
“我看你这风雨茅庐可以和黄景仁的两当轩媲美了。”一直坐在那里静听的若瓢,这时也说起话来。
“怎敢相比,我这只不过是避避风雨而已。”郁达夫说。
“你这虽叫茅庐,其实一根茅草也没有啊。”若瓢说。
“起始以风雨茅庐命名,本来是打算以茅草代瓦,以涂泥来作墙壁,砌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可是在几位热心的朋友帮助下,结果搞成涂了漆,嵌上了水泥……”郁达夫说。
“古人还把真正的茅庐叫成什么斋、什么堂呢,郁先生是反其道而行之。”唐云说。
“是的,名实不符,这是中国人的老把戏了,称作山人的人有几个入山的?”郁达夫说着,指指矗立在湖畔的琉璃碧瓦,又说:“那些洋房不也是叫做草舍吗?”
“你把若瓢写活了。”这时唐云突然又想起郁达夫的小说《瓢儿和尚》了。
“……”郁达夫没有说话,只是注意若瓢的那张嘴巴。
“他哪里写的是我,只不过把我的名偷用一下就是了。”若瓢说。
“那你写的是巨赞?”唐云又问。
“暮鼓晨钟,只不过是写写出家人的生活罢了。”郁达夫说。
“他是捏泥人儿的,把若瓢、巨赞还有他自己,都捏在了一起。”王映霞说。
“天机不可泄漏。”郁达夫说。
郁达夫的小说做得很好,不过这时他热衷于写诗,就和唐云谈了许多作诗的事情。
唐云对诗虽然也有兴趣,但他的精力都花在画画上了,偶尔也写几首诗,功力不深,都是即兴式的游戏,并不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就把话锋一转,和郁达夫谈起别的事来。
郁达夫曾留学日本,对茶道也是很精通的,若瓢是出家人,自然就把茶道与禅机联系在一起。唐云的品茶虽然也有几年的历史,也听说过“曼生壶”,自己还没有亲眼看见过,更不用说是对“曼生壶”的收藏了。
“你那茶道是掺了假的东洋货。”唐云听了郁达夫的茶道,有许多都是日本人吃茶的习惯,在这方面深感郁达夫此道尚浅。
郁达夫谈话时旁征博引,知识渊博。和郁达夫相比,唐云虽然是嫩了一些,但能和郁达夫清谈半日,也是有些修炼的,否则的话,必然捉襟见肘,哪里能谈得下去。
醉卧净慈寺
和郁达夫相识,使唐云的生活圈又有扩大,不只是和画家交往,许多文人也成了他的朋友。其中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也有写四六对句骈文的。
唐云、郁达夫、王实味等常常结伴相游,幽栖于山林,出入于禅寺。一天他们又来到净慈寺,若瓢又照样是素菜荤吃,东坡肉、西湖醋鱼自然是少不了的。
文人吃酒,开始都还是书生气十足的。一道西湖醋鱼上来,唐云又以老杭州自居,问道:“这道菜还有别的名字,你们能说出来,我就先饮三杯。”
“这是侠尘想吃酒的调虎离山计,我知道也不说。”王实味也是很锋利而幽默的。
唐云看看郁达夫,郁达夫在皱着眉头,像杜甫苦吟的样子。
西湖醋鱼的典故,其实大家都很清楚的,但是谁又都不愿意说,这大概是因席中两员主将王实味和郁达夫在座的关系。他们不说,谁还愿意自作聪明呢?直到很多年以后,唐云和笔者交谈时,还回忆到那时的情景,他说:“那时我是少年气盛,他们都比我年长,都把我当作小孩子,还是郁达夫深沉,他做了一首诗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唐云顺口念出了当时郁达夫写的那首诗:
宋嫂鱼名震十洲,却教寺僧暗发愁。
旧词新鲜从何起,恨煞萧山半上流。
后来,笔者查了郁达夫的原诗,发现不是“寺僧暗发愁”,而是“闺妇”。我告诉唐云,他把这首诗记错了。唐云说:“没有记错,是寺僧,我当时还真的先饮三杯呢!”
三杯酒下肚,唐云并不以为然,这下子却引起了王映霞的兴趣,她要郁达夫和唐云对饮。
这时的郁达夫对吃菜比饮酒更有兴趣,不但有荷叶包西湖醋鱼,还有鱼头烧豆腐,栗子烧子鸡,豌豆炒虾仁,都是西湖的名菜。何况不久前他在上海喝伤了几次,这时他不知道唐云的底细,不大敢和唐云碰杯。
王映霞看郁达夫酒兴不浓,她也就不客气地和唐云对饮起来。唐云在想,王映霞是女流之辈,肯定是没有饮酒的豪兴的。在座的文人中,只有唐云有酒仙之称,在杭州城里还是有些小名气的。他从小喝到二十三岁,还没有喝醉过。而恰恰在他二十三岁时遇上王映霞,他怎肯服输。
开始,他们还有些谦让,只是慢慢地喝着。王映霞是绵里藏针,并不表现自己有多大的能量,只是用水汪汪的眼睛瞅着唐云。
又是酒过三巡,王映霞的酒兴勃发,真的要和唐云喝出个输赢来。
“没有酒令,怎见输赢?”唐云说。
“有玻璃杯,一对一杯地干!”王映霞把手中的玻璃杯高高地举起。
“谁当酒司令?”唐云说。
“我!”郁达夫自告奋勇,拿起酒壶就斟酒。
“你只好当枕头上的司令,酒司令不能当。”唐云说着把酒壶递给王实味。
“既然侠尘相信我,要是映霞也同意,我就当!”王实味把酒壶抱在怀里。
若瓢不沾酒桌,在里里外外地忙着。
“今天,我要和你这位‘杭州唐伯虎’比个高低。”王映霞把酒杯一端,一饮而尽。
“奉陪到底!”唐云也不示弱,举手把一杯酒喝光,并把杯底朝天给王映霞看看。
他们两人,一对一杯地喝着。王映霞连菜也不吃。
喝到中途,唐云泡上一杯浓浓的龙井茶,他知道龙井茶是能解酒的。
王映霞对着那杯浓浓的龙井茶,只是抿抿嘴,会心地一笑。
屋外传来打更小和尚的三声梆声,时间已经到了半夜,那三斤白酒已被他俩喝光了。若瓢是位欢喜凑热闹的和尚,又叫小和尚拿来三斤白酒放在桌上。王实味拧开了瓶塞又给他们满满地倒上酒,自己又与郁达夫对饮一杯。
这时,唐云感到有些晕了。他站起身子晃了几晃,就向外走去。
“你想逃酒!”王映霞一把拉着他。
“只有逃禅的,哪有逃酒的。”王实味抱着酒壶站在旁边。
“出去净净手。”唐云拍拍肚子。
“好端端的净慈寺,这佛门圣地给你弄脏了。”王映霞说。但是唐云要净手,酒场上可没有不准的规矩。
刚出禅房,唐云就醉倒在花坛旁,躺在青石板铺的小径上。一股凉意侵入身体,他顿时觉得舒服起来,在迷迷糊糊地想着:怎么败给一个女流之辈。他又想到那些酒量大的人,汉代于定国,饮酒至数石不乱,郑康成能饮酒一斛,卢植能饮一石,黄甫真也能饮石余不乱,晋代嵇康、阮籍、王戎都能饮一石,刘伶能饮一石五斗,后魏刘藻亦能饮酒一石而不乱,南齐刘季能饮酒五斗,他的妻能饮三斗,夫妻俩可以竟日对饮,而能照常办事情,陈后主也是个酒鬼啊……历史上那些酒量大的人,一个个向他走来,使这位西湖酒仙感到有些惭愧,今天要败在一个女流手下,将来有何面目再浪迹于酒场?
青石板的清凉使唐云的醉意稍解,他又强打精神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禅堂走去。
“怎么去了这样长的时间?”王映霞正好出来找他。
“量入为出,我比你喝得多啊!”唐云说。
“不能和我干几杯吗?”王映霞仍然带着挑战的意味。
“干!”唐云又举起杯子干了一杯。
直喝到东方既白,桌上的三壶酒又喝得差不多了。
这次,唐云真的醉了。
若瓢把唐云扶到禅床上,让他睡下,又和郁达夫、王实味、王映霞等喝了一阵。
王映霞仍无醉意。
后来,唐云移居富春江畔,郁达夫和若瓢还来看过唐云,以后就离开风雨茅庐,只身南下,唐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郁达夫婚姻生活的波折及旅途的磨难,生活及心境都是极凄然的,他曾经寄诗若瓢云:
离愁蹙蹙走天涯,闻道南台又驻车。
乱后相逢应失笑,一盘清帐乱如麻。
谈到郁达夫的这首诗,唐云对笔者说:“郁达夫和黄仲则一样,落落寡欢,他怎能不短命呢?人要豁达,要放开,要什么都能放得开,自自在在地活着,这样的人生才有乐趣。”唐云在八十高龄时谈的这番话,是对八十年的生活体验,我想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能说出这番话吗?笔者在和八十五岁高龄的王映霞谈起这段往事时,她对生活的认识也很透彻,如果当年有今日的透彻,还会和郁达夫闹得个落花流水春去也吗?
酒里同参画与禅
富阳的乡居,唐云的山水虽然突飞猛进,但是与朋友相聚的机会却很少。郁达夫的南行,若瓢云游到上海,莼社的艺友也都星流云散。对此,唐云是不无伤感的。
抗日战争爆发,唐云对富阳的乡居生活更感乏味,他也想和朋友一起去重庆或桂林。但他父亲不让他去,要他继续留在富阳,或者再迁回杭州。正当唐云犹豫难决的时候,若瓢给他来信,请他去上海,说上海的书画市场不错。像唐云这样以卖画为生的画家,怎好离开书画市场呢?虽说富阳山明水秀,那只给他绘画以营养,如果眼界不高,营养便会过剩,不但不能帮助肌体的发育,反而会僵化起来。
唐云接受了若瓢的劝告,和俞亚声带着俞览、涤览、如览三个孩子及其他家人由富阳动身,乘船沿着富春江、钱塘江扬帆而下。他此行想经宁波,然后再转往上海。
动身去上海之前,唐云先回了趟杭州,和几位老朋友告别,把家事也作些安排。在他的老朋友中,浙江大学校长邵裴子也在准备离开杭州入川。邵氏是杭州有名的书家,唐云以前辈学者事之。还有和唐云有忘年之交的钱均夫,他是科学家钱学森的父亲,这时正做浙江省教育局长,也在收拾行装,准备到内地去。唐云和这些老朋友依依惜别,又回到富阳。开始,他怕路上买不到吃的东西,买了许多大米装在船上,后来又感到带的米太多,也太重,不如带钱方便,便又把米换了钱。那些来买米的也都是朋友,有钱的就给钱,没有钱的也就算了,他说:“你们将来有钱再还我。”
唐云也知道,那些钱是没有机会再得到了。
船到余姚,唐云上岸去看望朋友施叔范。上岸时脚下一滑,跌到了河里,手指头也划破了。唐云不会游水,要不是当地的船民打救,那一次就可能被淹死。这时,他已有了一个五口之家,全家都为之心惊肉跳。他身上的唯一一件长衫也湿了,虽不是“江州司马青衫湿”,但没有衣服穿,怎能去看朋友呢?湿淋淋的一领青衫,连朋友也没有看到,使唐云感到不能像在杭州或富阳时那样行动自如了。
到了宁波,海口封锁,没有去上海的船,需要在宁波住下等待时日。在宁波举目无亲,带着妻子儿女弟弟妹妹十四口人,到哪里去安身?
唐云与佛有缘,这时他又想起一位和尚来。那是在杭州净慈寺,通过若瓢认识的这位和尚,那和尚曾经买过他的六尺四条屏。唐云到延庆寺去找那和尚。到了山门口,唐云却突然记不起那个和尚叫什么名字了。这次不是装糊涂,而是真的把那和尚的名字给忘了。
进得山门,有一位和尚出来接待他。唐云一看,不是买他的画的那位和尚。这个和尚自报家门,他叫亦幻,名字也似乎不对,搜寻记忆之库,也找不到亦幻这个名字。
“师傅,我找的不是你。”唐云很坦率地说。
唐云又如此这般地把那和尚描述了一番,并说买过自己的画。
“那是我师傅,他正在做功课,要等会儿出来。”亦幻说着,给唐云倒了茶,要他在禅房内等着。
那和尚功课完毕,走了出来,一看是唐云,高兴地说:“唐居士,怎么仙驾降临小寺?”
一看到那和尚,唐云似乎是禅机一动,马上想起了那和尚的名字。
“静安长老,久违了。”唐云说。
唐云向静安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海口封锁,上海去不成,就在寺里住下吧。”静安说。
“我带着十四个人呢。”唐云怕人口太多,住在寺里给静安和尚增加麻烦。
“没关系,再多几个人也没关系。”静安和尚说。
就这样,唐云一家在延庆寺住了下来。
延庆寺和一般的禅寺一样,建筑空旷而高大。殿堂里那几十根巨大的木柱,顶部错综复杂的托架,支撑着覆盖琉璃瓦的屋顶,给人以庄严超脱之感。寺内有一座小小的花园,石子铺的曲曲小径,落满了干枯的松针。每天晚饭之后,唐云和静安和尚就在这里散步。在那幽明的青藤之中,干枯的松针在脚下发出微妙的声音,擦过那些青苔累累的佛灯,唐云又似乎感到身在富春江畔,抛却了旅途的尘嚣,忘净了将在海上漂泊的渺茫,这种安静常常净化得他禅机参透。
“如何是出家人家风?”唐云要和静安谈禅了。
“一罐兼一钵,到处是生涯。”静安说。
“君从富春来,如何是富春灵境?”静安问。
“万叠青山如钉出,一江绿水若图成。”唐云答。
“如何是境中人?”静安问。
“古今自去自来。”唐云说。
“来去无路呢?”静安问。
“明明密密,密密明明,路自在心中。”唐云说。
“何谓画中景?”静安问。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唐云回答。
“何谓景中画?”静安又问。
正在这时,只听寺外一声巨响,唐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就问静安:“外面在扔炸弹?”
“居士的禅机已尽。”静安和尚微微一笑,抖抖落在袈裟上的松针。
那一声巨响,是日本的飞机把灵桥给炸了。
夜晚,寺院内更静。在禅房里,在佛灯下,静安和尚入静打坐,唐云就在佛案上作画。这时的山水,常常在追求画中有禅,禅中有画的境界,两人的路子虽然不同,却达到了同一境界,禅和画在相互渗透中交融。
深夜里,静安有时还想和唐云谈禅,但唐云自知禅机不深,就不再谈禅,画了一开册页,上面题写着:
君谈佛法,我画云山。
溪声山色,酒里同参。
静安和尚看到画上的题诗,自然心领神会,画、禅、酒,对唐云来说是缺一不可的。延庆寺每天为唐云一家开的两桌饭菜虽是素餐,但酒总是少不了的。对此,唐云感到于心不安。
“不要紧的,寺里有钱用,要打仗了,这个寺还不知道能保到哪一天呢!”静安和尚说。
亦幻和尚总是那样忙,寺内寺外的事情都要张罗,每天要会许多客人。但他的功课做得很好,静安和尚也不大多问他的事,一切都由着他去做。
在延庆寺滞留两个多月期间,唐云画了一百多张画。临行之前,唐云请静安挑,只要欢喜的,都可以留下。
静安一张也没有留。他说:“我不要画,你将来到上海,都是可以变钱的。我是出家人,这些都是身外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唐云买了船票,准备动身去上海。静安把一百多张画细心地卷好,还拿出二百元银元,送唐云上船。
“一东一北,不知何时碰头?”静安和尚恋恋不舍,无法再抑制住内心的情感。
“只好制天命而用之了。”唐云引用了荀子的话,有点听天由命的样子。
“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庄子著作中最富于深情的话,静安把它借用过来,流露出他对唐云的一往情深。
海天一色,唐云蓦然回首,静安仍在灵桥畔,注目着远去的船。灵桥已经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