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唐伯虎
唐云的绘画生涯,如果从他六岁入学画《千家诗》的插图算起,到他十九岁已有十三个年头了。
画了十三年,他没有向谁施行过拜师礼,他学画的版本就是故宫博物院出版的珂罗版画册画片。杭州的庙多,富家庭院也多,那雕梁画栋,门饰壁画,以及风景如画的西湖景致,南高峰北高峰的山水,都是他的老师。这些活生生的教材也就够了,因为艺术本来就不是教出来的,它是一颗种子,需要的只是合宜的条件和环境,有了这些,它就能生长,就能喷芳吐艳。文化古城杭州和珠宝巷的文化气氛,都是唐云的艺术土壤。
开始,唐云学画是出自天性的爱好,也有些是为了消遣。父亲主持的唐记参店虽然不怎么景气,维持家计还是可以的,吃饭穿衣不用发愁。现在,参店变成灰烬,父亲又吸起了鸦片,唐记参店要复业开张,已经没有经济实力了。要寻别的生路,这时的唐云又能做什么呢?这就使他不得不考虑向绘画讨生活。否则的话,连买笔买纸张的钱都没有,再把画画当作消遣自娱,不要说养活父母和弟弟妹妹,就连自己也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商品经济时代,绘画艺术能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就要看一张画幅能不能产生经济效益。唐云精心画了一批山水扇面,送到舒莲记扇庄出售。初出茅庐的画家,作品自然标不高价钱,正因为每把纸扇的价钱便宜,所以买的人也多。花钱不多,买一把画家的真笔扇面扇扇,清风徐来,暑气尽消。商品经济的市场,是随着消费者的风转的。舒莲记扇庄销售的唐云山水扇面又便宜又好,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在杭州城内刮起了一阵抢购唐云画扇的风。特别是那些识字不多而附庸风雅的人,甚至连唐云和唐寅也搞不清楚,还自以为买了一把唐寅的画扇,自鸣得意地成了唐云画扇的义务宣传员。
你也买,我也买,你也叫,我也叫,居然叫出一个“杭州唐伯虎”来。有人曾开玩笑说,唐云在杭州起家,是因为占了名字的便宜。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唐云的山水虽然不像唐寅那样有师承,但在稚嫩中流露出横溢的才气,和“日就野禅,衣钵尘土”的浙派绘画相比,显出了清新灵秀,把那种硬板秃拙的老气横秋全抛弃了。
杭州唐伯虎代替了唐云,杭州人的确也为自己城里出了一个唐伯虎而高兴起来。上门买画的,介绍职业的渐渐多了起来。经过一番考虑,唐云应聘冯氏女子中学,接了王潜楼的教席,教起图画来了。
王潜楼是西泠书画社的社长,也是有些名气的画家。他是浙江富阳人,在杭州以卖画授徒为生。王潜楼是唐云父亲的朋友,同唐云早就认识,唐云也经常到王潜楼家请教画艺。王氏的一些学生都喊他为“唐大先生”或“唐老师”。这一方面是因为唐云排行居长,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位杭州唐伯虎的尊敬。唐云接了教席不久,王潜楼就病逝了。王身后萧条,唐云就帮助王家解决了些生活上的困难,以示对王潜楼的感谢。
唐云开始出名后,生活的圈子很快就扩大了。他参加了杭州的一些艺术团体,诸如西泠印社、西泠书画社等。在这些团体的艺术活动中,唐云又结识了杭州画家高野侯、丁辅之、陈叔通、陈伏庐、武劬斋、姜丹书、潘天寿、来楚生等,同他们在一起切磋艺术,唐云的艺术视野极大地开阔了,名气也大了。但是,唐云自己心里很清楚,此时他只不过是站在中国绘画艺术宫殿的大门口,还没有登入堂奥,何况自己要走上卖画为生的道路,不能和那些玩艺术的相比。所以他丝毫也不敢怠慢疏懒,在艺术上更加刻苦用功了。
唐云青年时代的作品才华横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他进入古稀之年,人们见到他早期的作品,仍然是赞不绝口。1982年,张堃一曾有诗题唐云二十二岁时的作品,题为:“俞志华以唐云药翁二十二岁时所作秋景扇面一叶见赠,喜赋,并以致谢:紫赭惊秋艳,萧疏涧水滨。著虫著两个,俯仰似相寻。画师正韶年,崭见才华新。染翰师造化,栩栩物态新。感君慨然赠,琼瑶未足珍。”
此后,唐云又为张堃一作了一张画,张氏亦有诗题记:“唐药翁云为画鸣蝉图一帧,赋题一绝:物情皆有逢时乐,日朗风轻蝉纵声。自喜余年睹清晏,啸歌时亦似蝉鸣。”
西湖巧遇富阳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唐云在十八岁时就和一位钱庄老板家大小姐订婚了。唐记参店虽然已不复存在,但牌子还是没倒,钱庄的大小姐与参店的大少爷恰也是门当户对。
钱庄大小姐的长相如何?性格如何?唐云并不知道,这时他也无心于女孩子的事。虽然只有十八岁,唐云的心性已经逐渐明朗了,画画自然是第一爱好,对书法和作诗,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唐云对这些诗书画的注意,远远超过对女孩子的注意。除此之外,如果把和尚和美女相比,唐云欢喜的是和尚;如果把美酒和美女相比,唐云欢喜的是美酒。唐云也自称:“欢喜美酒,欢喜和尚,不大欢喜美女。”
唐云就没有一见钟情的时刻吗?
在唐云二十岁那年的8月,他又和弟弟妹妹去游西湖。
外地人对杭州的西湖,都以为它的盆景气息太重,在游览之余还要把它评议一番,叫他们作第二次游览,情趣大减。而杭州人对西湖是百游不厌。唐云不知游了多少次西湖,也不知画了多少张西湖山水,但他的游兴丝毫未减。从涌金门沿着湖边,一景一景地游着观着,白堤、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孤山、苏堤、苏小小墓……
“回去吧,我累了。”妹妹不愿意游了。
“不到湖心亭看三潭印月,就等于没有游西湖。”唐云说。
弟弟的游兴比唐云还浓,他早已跑到游艇上坐着,等着哥哥和妹妹上船了。
湖心亭不只是以三潭印月而惹人游兴,那桂花的清香更沁人肺腑。唐云正向桂花丛中走去,忽听有人喊道:“你看,那是唐伯虎。”
唐云知道,姑苏的唐伯虎也是游过西湖的。所以对别人喊唐伯虎,他没有理会。
“哪一个唐伯虎啊?”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喏,那个高个子就是唐伯虎。”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唐伯虎早已成了古人。”女孩子说。
“是你们杭州的唐伯虎,唐云。”另一个女孩子解释着。
唐云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女孩子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女孩子他是认识的,她叫俞亚声,是王潜楼的女弟子,又因为他们同是富阳人,所以寄住在王潜楼家中,对唐云总是以“唐大先生”称之,间接的也就成为唐云的学生了。
“你也来游西湖了。”唐云搭讪着。
“这是我的同学,她叫范石庵。”俞亚声向唐云介绍着。
“不知师傅仙庵何处?”唐云也会说笑话。
“人家又不是尼姑。”俞亚声说。
“倒像一个男孩子的名字。”唐云说。
“你的唐云也很像女孩子的名字啊。”范石庵虽然有一个男性的名字,人却很文静。
她们和唐云寒暄了一阵,就分手了。
唐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中还在念叨着:“这个富阳女子俞亚声,过去我怎么没有留意呢?”
俞亚声虽然算不上漂亮,但生得小巧玲珑,也很清秀,在杭州的女孩子当中,长相还是很出色的。
虽然不能说一见钟情,俞亚声的影子却总是留在唐云的心中。他们经常到西湖边上,花前月下,情语窃窃。以后的发展,到底是唐云主动约俞亚声,还是俞亚声主动约唐云,现在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男女之情,如日月风云,都是极自然的事情。可以说,他们是以画为媒,逐渐进入“相看两不厌”的佳境。
俞亚声还是很理智的,她对唐云说:“我比你大三岁,我们谈恋爱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唐云根本就不认为是个问题,这可能是恋火攻心所致。
俞亚声到底是女孩子,对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极有兴趣。对唐伯虎点秋香是不是在灵隐寺,她要搞出个究竟来。
“唐伯虎画画,家里那样穷,连被子都没得盖,哪里还有心思点秋香。”唐云有时也会杜撰出一些史实来凑热闹。
俞亚声有一个弟弟,这时也在杭州念书。他看到姐姐和唐云在一起,不是游湖,就是画画,就劝他们:“光画画是不行的,一定要读书。”
“死读书也是不行的,要理解才有用。”唐云说。
“画画是读书人的闲情逸致,不是正业。”俞亚声的弟弟说。
“画画是我的正业,读书才是我的闲情逸致。”唐云说。
对于他们这样的争论,俞亚声总是以讨论绘画为由把话题岔开的,否则唐云会一直争论下去。
讨论绘画,唐云往往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不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讨论,而是以对学生的口气对俞亚声说:“你老是临别人的画,永远画不出自己的面貌的。”
“你也是从临摹别人开始的,现在不是还在临摹吗?”俞亚声也有着自己的个性。
俞亚声的话是真的。上海书局出版的印刷品《富春山居图》,唐云就临摹了好几年。绘画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问,老是嘴上谈画是不行的,必须纸上谈画。唐云画山水,俞亚声画花卉。唐云有时也客串一下,和俞亚声合作一幅花卉,或是俞亚声画花卉,唐云补景。
唐云和俞亚声谈恋爱的消息,终于传到他父亲唐景潮的耳朵里。这位唐菩萨本来以为儿子已经订婚,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玩玩也未尝不可,就眼开眼闭地并不过问。后来这个消息又传到钱庄老板大小姐的耳朵里,这位大小姐就派媒人找到唐家,一方面兴师问罪,一方面要选择吉日良辰和唐云完婚。这样唐景潮就无法再眼开眼闭地装糊涂了。
“那边提出成亲的事,你是怎样打算的?”唐景潮比较婉转地问唐云,他以为唐云会很爽快地答应的。
“我又没有钱可管,娶钱庄的女儿干什么?”唐云有些阴阳怪气。
“怎么,你想把这门亲事回掉?”唐景潮有些不乐。
“你不就是要我结婚吗,我给你娶个媳妇就是了。”唐云说。
“放肆,除了钱庄那边的,娶任何人家的闺女都不准进门。”唐景潮有些发火了。
“不进门就不进门!”唐云顶撞父亲。
父亲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把唐云打了一个踉跄。
这一记耳光并没有把钱庄大小姐打进门,也没有阻隔唐云和俞亚声的绵绵情愫,他们继续唱着恋爱进行曲。
莼社中坚
古人讲过这样的话:“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情也。”在唐云的生活中,放在首位的当然还是画画,此性不改,此情难移。正因为他书画艺术癖好的至深,所以他参加西泠印社总有些难以满足之感。西泠印社毕竟是治印、研究金石为主的团体。在西泠印社诸多名家的影响下,唐云虽然偶尔也治印,那只不过是玩玩而已。所以他想组织一个纯粹研究书画的团体。
当时唐云羽毛尚稚嫩,不可能登高一呼,就有人跟着他跑,这已经不是画《千家诗》插图的年龄了。当时的西泠印社负责人是丁辅之,他比唐云年长了许多,又在社长之位,当然不会不要这个位子去和唐云搞什么新的艺术团体。西泠印社的老将姜丹书是美术教育家,德高望重,很能得到艺术界的拥护,又是唐云父亲的老朋友;潘天寿虽然也比唐云年长几岁,毕竟比较接近,共同语言多一些,在艺术上,潘天寿正新作连幅,在画坛名噪一时。唐云心想,要能有这两个人举起帅旗,肯定会有不少人跟着干的。唐云和姜丹书、潘天寿一说,两人欣然允诺。
一天,他们在西泠印社旁边的柳浪闻莺,泡上几杯龙井茶,讨论这个艺术团体的名称。有的提出叫西湖书画研究会,有的提出叫孤山书画社,还有的提西子画坛,唐云都认为不好。他说:“这些名字都太露了,要有一个藏而不露的名字。”
这时正是杨柳吐绿、桃花盛放的时刻,西湖水边的莼菜也在抽出一丝碧绿的嫩茎。唐云突然灵感一动,诗意勃发,说:“莼社怎样?”
“好,这名字有双重意义,吴带当风的吴道子,就创造了莼菜条的线条。”潘天寿拍手叫好,立刻领会莼社的意蕴。
“既有西湖的特色,又有绘画的特色。”姜丹书也表示赞成。
唐代画圣吴道子,醉酒之后,在洛阳的大同殿一日之间写成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可见他下笔神速,使中国的山水画走上革新的道路,创造出一种新的体貌。他画人物时,能立笔挥扫,势若旋风,其姿圜转,而衣服飘举,后人都称之为“吴带当风”。他的线条瘦劲而有力,像莼菜条一样圆润而粗细一致。
唐云与吴道子,虽上下相距千余年,但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否则的话,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刻看到西湖的莼菜,又偏偏想到吴道子的创造,而又把两者融会贯通,想起一个莼社的名字来呢?唐云是一位灵感型的人物,那灵感常常从他的画、他的诗、他办的事上表现出来。
莼社虽然是书画艺术团体,但他们是以酒会友,谈诗论画。他们每聚必饮,有的人也是每饮必醉的。唐云就是一位善饮而常醉的人。每醉又都是莼社成员来楚生送他回家。直到四十年之后,唐云题来楚生的画,还带着浓重的怀旧情思写道:“画笔对君难出手,酒兵输我破重围。侵寻四十年前事,醉卧西泠夜送归。莼社画人皆豪于饮,而楚生不胜杯酌,每为所困。”来楚生虽然滴酒不进,但他从不中途退席,对唐云总是奉陪到底,等待着送唐云回家。
莼社是每星期聚会一次,每次聚会每人出大洋两元,自己吃自己的,不像现在有人愿意用公款宴请。因莼社的学术思想非常活跃,对书画界很有吸引力。莼社的成员除了姜丹书、潘天寿、唐云、来楚生外,高野侯、丁辅之、陈叔通、陈伏庐也都参加了进来。在一次艺术活动中,唐云画了一只乌龟爬到山顶上,在那里引颈张望,山下有一只兔子刚刚睡醒,正在往上攀登。他画的这幅龟兔赛跑,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说:“有意思,有意思。”唐云当场口占四句:“一龟登峰已造极,一兔要上攀不得,更因龟勤兔子懒,仰望高崖看颜色。”来楚生用隶书把这四句诗题写在画上。
唐云看到来楚生的隶书写得活泼奔放,大刀阔斧,很有气度,打破了一般隶体书写的常规,很有自己的个性,在心中暗暗叫绝。
莼社的成立,更加激发了唐云的创作欲望。他经常带着纸笔,跑到虎跑、龙井、九溪十八涧……对景写生,写杭州的峰峦烟水、花径翠竹。杭州的山山水水,不但写着唐云少年时的梦,也刻着他青年时的足迹。难怪他在离开杭州五十余年的时候,对杭州仍是魂牵梦萦,每有得意之作,都以为是西子湖水给他的营养,在画上不止一次地题写着:“余幼年好游虎跑,山野之处,游目畅怀,细察云烟变幻之状,记于笔底,作为粉本,往往日行百里未知倦也。今移居上海,追怀往昔,常于梦寐时得之,发之笔墨,可作卧游。”
富春江畔大石居士
钱庄老板的女儿迟迟不愿解除婚约,就像月老手中的红丝线,有形无形地把她与唐云拴在一起,使唐云和俞亚声的西湖之恋也变成马拉松,一直持续了四年。直到唐云二十四岁,他总算挣脱了那根红丝线,与俞亚声结婚了,这时俞亚声已是二十七岁的大闺女了。
男女之合,自然便生儿育女。他们在一起合作绘画,可以说是多产画家。他们结婚之后,又成为多产夫妻,男男女女的孩儿,一个接一个出世。唐云虽然在生活上累累重担,但在绘画中,他的精神还是自由的。
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的战火燃起,上海已告危急。和上海唇齿相依的杭州,也是人心惶惶,人们纷纷迁往内地。恰在这时,唐云家第二次遭受火灾。火神爷似乎存心与唐云过不去,偏偏要用火把他赶出杭州。这时,莼社的画友也都星流云散,各奔东西,杭州再也不是画画的地方。去内地,唐云又感到挈妇将雏去那举目无亲的地方,也难以生活。于是,他们全家就迁到俞亚声的故乡富阳乡下。好在这个地方离杭州不远,经常可以听到一些信息。
富阳山清水秀。唐云初到这里,心情是平静的,画画,写诗,登上大石山观看富春江上的风帆,尘世的烦恼似都抛弃,过着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因有大石山这样的景致,他就以大石斋榜其所居,自己也就做起大石居士来了。
富阳的生活使唐云初尝富有者的苦恼。俞家是富阳的首富,俞家的大小姐又嫁给杭州的唐伯虎,在乡下人看来,他们是郎才女貌。而俞家的佳婿不在杭州过优越的城市生活,跑到富阳乡下当居士,那也是有钱人才能干的。这样,手头缺钱的就自然把他们当成银行,困难时总是要来借钱的了。对钱,唐云向来认为那是身外之物,只要自己能拿得出,他总是乐意借出来的。
俞亚声的一位叔叔,家道虽然衰落,船破还有三千钉,按理说生活还是能维持的。但他是斗蟋蟀赌场上的老手,虽为老手,总是输的时候多。再好的家底也经不起输,正如俗语所说,吃不穷能玩穷。输得多了,他就埋怨养蟋蟀的仆人没有把它们养好,并向唐云借钱,买良种蟋蟀,再和对手一决雌雄。
富阳斗蟋蟀是有名的。每年三伏天一到,斗蟋蟀大赛就开场,北到湖州、苏州、无锡和常州,南到金华、萧山、诸暨、绍兴等地,都带着蟋蟀名种到富阳来赌输赢。但富阳当地没有蟋蟀名种,那些大马头、白麻头、三色、重青、淡青种青麻头等名种,都是靠外地引进。
“要赢钱就要有名种,没有名种,就是把钱借给你也会输光。”唐云很内行地说着。
其实,唐云自己就是斗蟋蟀的好手,在杭州斗蟋蟀的市场上,谁不知道唐大阿哥的名种蟋蟀。
“我到哪里去弄到名种?”叔叔说。
“这两天你先歇着,我到杭州给你看看。”唐云说。
杭州有一家鸟店,老板是清廷皇室的后裔,清朝灭亡后,他流落到杭州开起了鸟店。每年夏天,也兼营名种蟋蟀。而且把北方斗蟋蟀的技巧带到南方,成为杭州的高手,会玩着呐。唐云斗蟋蟀的诀窍,多少是由他传授的。
“您老身子好吧?”一进鸟店,唐云就打揖问候。
“哟,唐大先生,怎么多久不见啦?”这位二哥哥捧着鸟笼谦恭地说着。
“想请您老搞一堂名种蟋蟀。”唐云说。
“我就知道大先生要来,给你留着呐,你是想斗重花,还是小斗斗?”二哥哥问。
“当然要斗重花。”唐云。
所谓斗重花,就是输赢大,小斗斗就是朋友之间玩玩。二哥哥一听唐云要斗重花,知道唐云此斗非同小可,总是有些把握才这样干的,所以他就趁机想在价钱上讨一个便宜。
“名种倒是有,只是价钱太大。”二哥哥在唐云脸上瞄了瞄,那意思是说你能买得起吗?
“我没有钱,向老婆借的钱。”唐云说着,就把装银元的钱袋子往柜台上一放,银元哗哗直响。
二哥哥像是无意地用手轻轻地摸摸钱袋,一口答应下来,说:“好,你就买二十元一堂的吧。”
二哥哥给唐云挑了一堂十二只蟋蟀。
唐云一看,有一只蟋蟀胡须只剩一根,中间一条腿也断去半截,但头很大,就要二哥哥给他换一只。
“这是土虫,常州种,你拿回去马上就斗,你只管斗,保你赢的。”二哥哥说得像打包票那样自信。
重阳节的那天,唐云回到富阳。
在俞家的祠堂里,一笼一笼的蟋蟀都摆开了。监局人把蟋蟀称了分量,经过抓阄,唐云带回去的土虫正好碰上萧山帮的淡青。
萧山的蟋蟀是很有名的,所产的名种主要是重青、淡青种青麻头,而能做到常斗常胜。
一看土虫与淡青相遇,那位叔叔有些胆怯,因为他输怕了。唐云要他沉住气。
斗蟋蟀不只是两家在斗输赢,是有许多帮花的,就像押宝的一样,大家都看常赢的高手押在几点上,其他的人也都会跟着押在那个点子上。
等到开笼的时候,帮花的人一看那土虫没有啥出奇,引起了一阵哄笑,以为根本不是那只淡青的对手,大家都向淡青倾斜,白花花的银元都投到萧山那边去了,足足有一百元大洋。
叔叔看到押了那样大的数目,脚有些发抖了,这次要输了,哪里付得出一百元大洋。
“别怕,这次要人家的钱都归我们。”唐云在他耳边大声地说着。看到这种情景,其实唐云心里也发怵,此刻也只好夜行吹口哨——壮胆吓鬼了。
双方帮花把钱押定,监局出来开闸了。他一眼看到土虫,连声赞叹:“好品种!”
听到监局这样一说,有几家帮花想把钱移到土虫这边来,已经不允许了。
闸门打开,监局用两根引草把土虫和淡青一引,两只蟋蟀顿时交起锋来。萧山帮的淡青一开始就来势很猛,乱咬乱扑,两个回合就把土虫甩到笼外去了。萧山帮那边的帮花叫起好来。但仔细看看土虫,它的两只牙齿仍然张开,发出清脆的叫声,它并没有败下阵来。两只蟋蟀相斗,一只虽被甩在笼外,或者在笼内逃跑,只要牙齿还是张开的,就可以把它放进笼内再斗。监局把土虫又收进笼内,土虫叫了几声就向淡青扑去,一进一退,一下一上地翻打着。连续斗了十分钟,萧山帮的淡青终于调转头来跑了,土虫穷追不舍,一口咬着淡青的后腿,把它甩出笼外。淡青的双牙紧关,不声不响地发蔫了。
土虫弹弹后腿,直立起身子叫得很响。
接着又开始斗第二场。土虫又与萧山的三色对上了。这只萧山三色,青头,朱砂点,背部呈淡青色。土虫虽然第一场斗赢了,但遇上萧山三色,大家议论着肯定要失败的,所以又都把花投向萧山,也恰恰是一百元大洋。赌场上就是这样,越输越不信邪。
土虫和三色交手,足足斗了十五分钟还不分胜负,双方的帮花都把心提到喉咙口。正当大家静气相观时,只见土虫钻到三色的肚子下面,利用小个子的优势,把三色顶翻,接着又跳到三色身上,对着它的肚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把三色的肚皮也拉破了。三色蜷缩起来,抽搐着。
“这只小东西真是异种!”大家都惊叫起来了。
斗了两场,唐云赢了二百元大洋,就请大家到酒店里去吃酒,不管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都可以坐下吃酒,这叫捧场。剩下的钱,唐云只拿了二十元还给俞亚声,其余的钱都给那位叔叔了。
唐云出斗的第二只蟋蟀是青麻头,和萧山的白麻头相遇,一开闸门,还没有用引草,两只蟋蟀就斗了起来。只是几个回合,青麻头就把白麻头打败了。
唐云的第三只蟋蟀叫大方头,与萧山帮的重青斗。一开闸门,大方头就女高音一样引颈高歌,还没有斗,重青就溜着笼子的边上打转转了。
蟋蟀是早秋虫,一般的蟋蟀,西北风一起就不能再斗了。唐云的土虫,虽然在刮西北风时还精神抖擞。有一次唐云喝醉了酒,他又去开笼看看它,从那以后土虫就不能再和别的蟋蟀斗了。蟋蟀一闻到酒味就退性,醉酒的唐云哪里还能管得了那样许多。退了性的土虫,唐云并没有马上把它扔掉,一直把它养到自己死亡。
蟋蟀又是时令感很强的小虫。唐云有一只蟋蟀,两头尖、肚子大、腿粗、牙长,从立冬开始上场斗,一直斗到冬至。每次开笼,别的蟋蟀上来就被它咬翻。过了冬至,这只两头尖就不能再斗了,唐云便把它养在钵子里,点上一支蜡烛给它保温。还有一只白马牙,是一只越冬的蟋蟀。平时,唐云用蜡烛替它保温,到开笼对峙时,斗盆下垫着热毛巾保温。这只蟋蟀斗了一个冬天,到了春天,它也就死亡了。
唐云用二十元买的一堂蟋蟀,在赛场上有输有赢,输的除去,还赢了一千二百多元银洋。不但帮助那位叔叔把输掉的钱赢了回来,还把欠债也还清了,于是就劝那位叔叔不要再和人家斗蟋蟀了。他说:“斗这个不好,要入迷的,强中还有强中手,要节制,要少斗而为之。”
这次蟋蟀大战之后,唐云又一次回到杭州,专程去看望二哥哥,把赢来的钱带去一些送给他。
“斗得怎样?”二哥哥一见就问。
“斗得很好。”唐云说。
“你要听我的话,准能斗赢。”二哥哥说。
“你这样内行,自己为什么不去斗呢?”唐云问。
“人的绝技是不能用的,用多了,别人就会暗算你。”二哥哥是久经世故的人。
“名种养出来的也不一定都好,龙生九子,九子还不一定相同呐,同胞兄弟的性格也不一样。”唐云也劝二哥哥对自己培养的名种蟋蟀不要过分自信。
在生活中,唐云也是有输有赢的。但他善于节制自己。
斗蟋蟀、养油葫芦,唐云的这些少年时期的玩意儿,使他童心永驻,直到晚年,仍然兴趣不减。他给由上海调往天津的老朋友李研吾写信,要李研吾帮他搞到北方的油葫芦,“叫哥哥”。信中说:“弟年逾古稀,尚好童年所玩之物,儿态未改,殊可笑也。兄云油葫芦有许多名堂,遇有经验者为我一问,一如何养;二叫声如何?如叫时有几个起伏即几个翻头?又闻油葫芦之外,另有‘叫哥哥’,也是人工培养的玩意儿,天津也有购得,今年不要,下年再托你。”
神交黄公望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知这话有没有根据。我想这可能是只有山没有水,或者是只有水没有山的地方的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如果不是这种精神在作怪的话,到了富阳就迫使你既要做个仁者,又要做个智者,否则,只做仁者或者只做智者,那是必定要吃亏的。
唐云是个聪明的人,他在富阳山居,使仁者和智者萃于一身。他常登上汉士严子陵先生垂钓的高台,俯瞰一碧如练的富春江从脚下静静地流着,山水之美尽收胸中。从严先生祠堂的倾颓,钓台山路的芜窄,唐云感到富阳人是不大爱惜自己的祖先的。至于把严先生的神像移入红墙铁栅的红楼,使烧香者多添些摩登的红男绿女,唐云又感到富阳人的浅薄,倒也不是严先生的本意。唐云为富阳人的行为所产生的懊恼,到了二十年之后还是耿耿于怀的。这不是笔者的猜测,有唐云画的严子陵钓台附近景色那幅画的题识可为佐证。他说:“严子陵钓台附近写得此稿,亦将二十余年矣,偶想消游,复作此帧,得毋有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之意耶?”看来唐云对严先生的理解志在山水之间,要比富阳人透彻得多。
但是,唐云对黄公望的理解就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了。唐云生于杭州,却不喜欢浙派的绘画而志在吴门、虞山画派之间。这两派都受董源、巨然的影响,更直接宗法元四家,特别是黄公望的影响。唐云从欢喜吴门、虞山画派,到直接临摹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而且临摹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临摹的那张画原来是假的,他心中自然有些懊恼。以那时的学识和眼力而论,唐云没有识别出黄公望的真伪,而后来识别了,说明他的学识和眼力的提高,又觉得有些宽慰。这次他来到黄公望的故里,他要弄清楚黄公望的气息和胸襟。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为明末宜兴(阳羡)吴洪裕所藏。吴洪裕是个古董迷,他最爱玩的有两卷东西,一卷是隋代智永禅师的《千字文》真迹,一卷就是《富春山居图》。他病得快要死了,做下了两篇祭文,第一天祭焚《千字文》真迹,自己守着直到烧完为止。第二天一早祭焚《富春山居图》,火刚刚燃起,这位老古董迷支撑不住了,家人将他扶进卧室,他的侄儿忙将《富春山居图》从大火中抢出来时,已经烧去起首的一段了。这起首的一段,写城楼睥睨,一角是平沙无垠,用秃笔横扫,苍苍莽莽,很有韵味。这段平沙写的富春江口出钱塘江的景致,自平沙以后的五尺,才写峰峦坡石,烧去的就是这五尺余的平沙。黄公望的名作都是很不幸的,《秋山无尽卷》亦遭火劫,下边烧残如锯齿。为倪云林作的《江山一览图》长卷,归邹之麟收藏,邹氏死后,又用它作为殉葬。黄公望题此卷说画了十年才完成,笔酣墨饱,元气淋漓。沈周晚年有临本,萧云从也曾临写过一卷,说黄公望的原作“展纸如烟泛空碧,笔锋抽掣为云霓,迄今散落在人间,长松新石出秋山;不知老人年九十,此心犹若孤松间”。但不幸的是,它与邹之麟的白骨一同发磷光于九泉了。
同样,《富春山居图》的临本也很多。恽寿平有临本,邹之麟有拓本,唐宇昭有油素本;王翚曾三临《富春山居图》,一是给唐宇昭摹,一是给笪重光借唐氏本再摹,一是给王时敏摹。据传王翚过毘陵(武进),将为笪重光摹写《富春山居图》时,听说周颖侯与吴洪裕极亲昵,曾以价值千金的古玩,抵借《富春山居图》橅写。还没有摹好就还去,到此图经火焚之后,周颖侯再从吴氏借临完成,常对人夸诩富春山居真迹已烧残,唯独他的临本完全。当时一般人心目中,也都以为见周颖侯的橅写本,必可想象得出全图精美。王翚想借来看起首的一段,竟不能如愿。一年以后,王翚与恽寿平同游宜兴,才得看到这个橅摹本,全似小儿涂鸦,并且起首的一段,无异于焚后本,也不是完全的。吴历也有《富春山居图》的临本,曾拿去给王时敏看,王时敏藏有沈周背临的一卷,即拿来勘对。山川树木,毫无遗失,只是沈周本的设色是自己的本色,卷尾题云:“痴翁本向余藏,请题于人,被其子乾没,而后出售,贫不能归,叹息背临而已!”沈周受黄公望的影响很深,他自己曾作一偈说:“画在大痴境中,诗在大痴境外,恰好二百年来,翻身出世作怪。”从背临这一件事情上,其记忆的天才,已足我们惊叹了。
唐云弄清了《富春山居图》传世的有这样多的临本,而且又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就凭这一点,临本也是了不起的。但是唐云曾临摹的那卷并不是出自名家的手笔,而不知出自哪家无名小卒之手,他又有些愤愤然了。他想到黄公望在虞山(常熟)的红桥之上,抱着酒瓶看山饮酒,饮罢则把酒瓶投入河中,舟子用篙把酒瓶打捞上来,高呼:“黄大痴酒瓶!”心中又感到一阵轻松起来。他也学着黄大痴(公望)的样子,抱着酒瓶,坐在大石山上,静静地观赏着富阳的群山秀水,《富春山居图》的真本又映现在眼前。那长有二丈的大卷子上,有数十山峰,峰峰不同;有树木数百棵,棵棵异态,雄秀苍莽,变化飞动,有淋漓缥缈而不知的妙境。那皴擦的长披大抹,似疏而实,似散漫而又能凝聚在一起,看上去是平淡浅近,似乎人人都能画,可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得其神韵呢?“大痴,大痴,你是怎样画出这样长卷来的呢?”
“唐云,唐云,何必要问,我在卷尾中不是题写得很清楚了吗?”唐云似乎听到了大痴老人的声音。那段文字自己不是抄录过吗?怎么又忘记了呢?大痴明明写着:“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扎,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歇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黄公望七十九岁归富春山居开始作此图,题写这段文字时已经八十二岁了,这个长卷还没有完成,他花了多少心血啊!
不知不觉中,唐云已经把一瓶酒喝光,便把空酒瓶子扔在富春江里,让它随水漂去。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那远处的群山怎么突然变成黄大痴的画了,他老先生也是醉里看山吗?唐云突然有所参悟,使他和黄大痴醉的不是酒,是那静赏的喜悦。他感到那喜悦就是在瞬间人与自然的同化,那是永恒的喜悦;他的感情和大痴已经沟通,那感情就是天地间的真爱,将这爱移到画面上,就是气韵,就是生命!
对富春山居的生活,无论在唐云的生活上或是艺术上,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环。那是因为富春的山水陶冶了他的胸怀,黄大痴的艺术使他对绘画的玄机有所参破,像一颗生命力极顽强的种子种到他的心田里。在他以后的绘画及诗词中屡屡出现那种意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唐云对富春的生活似乎是更加难以忘怀。他又画了一幅《忆旧游》的山水,并题曰:“五十年前居富春江上,山光云影,朝夕相对,领略变化之妙。彼时家毁于兵火,而对此景色足以怡情可忘忧也。”
唐云不只是自己常写富春江上景色,以释怀念,看到蒋玄诒作了幅《仿大痴富山图卷》的画,他又乡思牵动,诗兴勃发,随即赋诗题于画上:
玄诒仿大痴,真得大痴趣。
笔转岭头云,墨流树脚水。
苍茫见一舟,仿佛语两子。
乍觉卅年前,同在此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