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个女人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暑假,他住在姑妈家里,准备写一篇有关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的夏天,他都是在母亲位于莫斯科近郊的大庄园里同母亲和姐妹们一起度过。可是那一年,他的姐姐出嫁了,母亲也到国外的温泉去疗养了。聂赫留朵夫却必须写论文,于是他决定到姑妈家里去度暑假。姑妈家在远离城市的乡下,十分清静,可以让他安心地撰写论文。两个姑妈都很疼爱自己的侄子和继承人,聂赫留朵夫也爱她们,并且十分喜欢她们那种老式的、淳朴的生活。
这个夏天,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里过得非常舒服,心情十分舒畅。这是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没有别人的指点,自己亲身体会到生活的全部美和重要,领悟到人在生活中所做的事情的全部意义,看到了人本身和这个世界所能达到的无限完美的可能,因此不仅满怀希望,还充分自信地致力于这种完美的创造。这一年,他在大学里已经阅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他对斯宾塞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观点印象深刻,特别是作为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是很富裕,但他母亲的陪嫁十分丰厚,差不多拥有一万俄亩的土地。这是他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不公平。他是一个非常看重道德的人,把为道德要求而做出的牺牲看作是最高的精神享受。他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于是当即将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土地送给了农民,而他的论文就是围绕这个主题来写的。
他在姑妈家里度过了一个月快乐恬静的生活,丝毫没有留意到姑妈家里那个半养女半侍女、眼睛漆黑、走路轻快的卡秋莎。
这时,聂赫留朵夫十九岁,他一直在母亲的照顾下成长,是个天真无邪的小伙子。如果他梦见女人,那女人必定是他的妻子。在他的意识里,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都算不得女人,而只是普通人。可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耶稣升天节那天,姑妈的邻居带着孩子们到姑妈家串门,其中有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生和一个客居他们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喝完茶后,他们全体来到屋前修剪得非常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的游戏。他们把卡秋莎也带了过来参加游戏。玩了几个回合后,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成为了搭档。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感觉很愉快,但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逐渐喜欢上了这个脚步轻快的姑娘。
“哦,这下子可怎么捉到他们两个呢?”那个扮“捉人”的画家快乐地说道,他那两条粗壮结实的罗圈腿跑得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倒了。”
“您就是捉不到啊!”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敏捷地同聂赫留朵夫交换着位置。她用粗壮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马上向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瑟瑟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意被画家捉到,就一个劲儿地向前飞跑。他回头瞧见画家在追卡秋莎,但她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跑着。为了不让画家逮住,便向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谁跑到那里去过,但卡秋莎回过头来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示意他也到花坛后面去。聂赫留朵夫领会了她的意思,就向丁香花坛后面跑去。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了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掉到沟里去了。他的双手被荨麻刺破,还沾满了傍晚的露水。他马上爬了起来,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好笑,整理了下衣服后跑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她飞也似的向着他跑来。他们跑到一块儿,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在这种游戏中,被追的两个人在一个地方会合后,相互握手表示胜利。)
“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吧。”卡秋莎说道。她一边用那只空着的手梳理着松开的辫子,一边不住地喘气,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聂赫留朵夫也笑着说,没有放开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开,他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您这是干什么!”卡秋莎说,慌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从他身边跑开。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那是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相互爱慕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远远地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变得辉煌璀璨起来,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味,更惹人喜爱,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她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种感觉。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好、论文写得不顺利也好,或者心头涌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好,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是能够一件件做好,还能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拿给她看。她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
他们之间只能偶尔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老女仆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房间里,因为卡秋莎跟她住在一个房间里。聂赫留朵夫有时就到她们的小房间里就着糖块喝茶。他们当着玛特辽娜的面谈话,感到非常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谈话就会比较别扭。这时候,他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意思截然不同,眼神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噘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时,同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能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如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他憨直的性格,他一定会断然决定同她结婚不可,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爱她就行。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人告诉他,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爱情,就这样离开了姑妈家。
他当时满心以为,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洋溢着生机和欢乐的一种表现,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感情。可是,当他动身的时候,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他这才感觉到他正在失去一种美丽而珍贵的、一去不返的东西,他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谢谢你所做的一切!”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娅姑妈的包发帽望着她说道。
“再见,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然后忍住满眶的眼泪,跑到门廊里,在那儿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