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回光返照,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它可以让一切变得美好,也能让一切变得面无全非,它更是一把双刃剑,如果驾驭不挡,不小心就会伤人伤己。
回到院中以后,程师傅面无表情,边走边说,虽然声音不那么大,却字字清晰如金:“林唤芝以后不用再登台唱戏了,待在院中,代替傅老大原有的位置,为大家烧饭,”他倏然停下脚步,目光盯着远处的空舞台:“或者,也可以离开戏班。你也早已出科了,去留随你。”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师傅?”陆思卿不敢相信,急忙前去追问程师傅。
程师傅只顾走路,并不言语。
众人走过林唤芝身边,想上前安慰,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擅长说道酸麻子也沉默了,他或许这一刻知道程师傅为何要这样做,他或许是整个戏班最能了解程师傅想法的人,但也像程师傅说的那样‘你已出科,去留随你’。
也只是叹声气走开了。
丢下林唤芝一个人站在院中。
命运凄凉得犹如天窗,而磨难却是一直默默无闻的蜘蛛,正在她生命各个光明的通道里结网。
梨园讲究的是人的名,树的影。
自从陆思卿第一出戏响了以后,紧接着又连演了许多天。加上消息的不胫而走,闻风者交口称赞,赞誉其:“色艺双绝,貌美第一”。
一时座客极盛。
陆思卿心窍灵珑,她天生就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其实明眼人心里都清楚,更多人去园子是奔她容貌去了。而那些爱慕者又多为好其色。陆思卿除了反感,更多的是厌恶,使得自身有了对一般男人的免疫力。当温文尔雅的荣三公子用他强有力的社会权力将陆思卿带进了另一个绚丽世界时,她的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让她的心,除了大姐和程师傅所能给予的爱以外,又多一层力量,那是她唱一辈子戏也不能拥有的力量,她的爱注定是一场赌注,一场飞蛾扑火式的赌注。
南熏园子故技重施,各街面巷口也贴满了传单,写着:昆旦陆思卿,昆声浏亮,如闻花外娇莺,貌美艺绝,文武兼工,真才实艺,获此盛名。
北平打磨厂儿,前门外,有一个苑宝堂,小印刷厂,专门印制小单行本,靠着宣传出名的戏班挣钱。一时间,北平城内,大街小巷贴满了小册子。
名字如燕觅巢,趁着晴空,飞进了北平城,飞进了千家万户,也飞进了无数男人的心坎里,其中就有荣三大公子。
陆思卿成名以后,戏班逐渐活泛了起来。是的,陆思卿用她的努力和天赋让戏班起死回生,让本已涣散的戏班重新聚集了起来,她赢得了众人的追捧和尊重。有时她咳嗽一声,别人也会留心注意倾听,似乎里面包含着什么奥妙一样。而程师傅却像大病未愈一般,并没有什么变化,只要戏码结束,每日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一只残喘的骆驼,在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日的阳光热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都巴不得躲进阴凉地方去,而林唤芝每日在厨房忙着为大伙烧水做饭。自从程师傅宣布以后,林唤芝并没有走,而是像当初答应大姐那样,留在这里照顾程师傅,每日为他煎药送药,一心一意的照顾着程师傅和戏班。程师傅的身体没能恢复,咳嗽的很厉害,有时猛烈的咳嗽就像风暴一般把自己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地倚着拐杖上,在呕吐似的‘咔咔咔’声中,把粘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地上,像万里路一样,把擦过的鼻涕擦在鞋帮子上。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次就像是要把五脏六腑掏出来一般。
咳嗽完毕,他就回到房间发半天呆,接着又躺回床上,享受一会儿安宁的时光。
我们没有料到,程师傅如今竟成了这副样子,我们不能不对他寄予深切的同情。我们猜想,这位曾经怀着志向,立志自己要培养出一位‘角儿’的老师傅,此刻内心中也大概为自己感到悲凉。他不知是否明白,他日趋衰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他蜷曲在这里,像被遗弃的孤儿,也早已对戏班的事情不再那么热心,只能孤独地躺卧在这里,像一只年老的老牛,反刍往日吞咽下的东西。
其实,在程师傅孱弱的胸膛下面,还包裹着一颗滚滚不息的心脏。外动而内静,外静而内动,始终如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其实,这种心绪一点也不矛盾,这是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穷途末路和背水一战,不愿就这么带着遗憾归去,但一切又失去了自己原来初衷的样子,陷入了一种自我激励又自我放弃的矛盾中,不能自拔。
林唤芝每日把厨房和程师傅事情忙完以后,风雨不变地继续在柴房里练习唱戏和跷工。是的,林唤芝现在住在柴房里,并不是陆思卿或者程师傅让她搬出来的。相反,程师傅为了她特意收拾出一间屋子,但被她拒绝了。自从陆思卿火了以后,林唤芝就搬出来了,她说自己每日早出晚归,不便影响到她休息。更主要是,俩人所能聊的话题也有了根本的不同,陆思卿每日讲的都是学的新戏,老一派的唱法、身段。林唤芝呢,考虑的是今日又该买什么菜,水翁里的水还够两日用吗。所以她拒绝了陆思卿的挽留,自己偷偷的把东西般到柴房去了。东西其实也就是一床被褥,几件过久的衣服,还有一个小奁匣,那是大姐在天桥买给她的,里面装的是那对耳坠,还有歪脖子劈刀上的红缨穗,那是歪脖儿临走时从刀把上解下来送给她的,一一都被她放进了这个小奁匣里。
自己一个房间以后,反而林唤芝更省心了。每日把事情忙完以后,就呆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一天天张罗自己的生活,却过得愉快安宁。看到树叶落下,只想到秋风来,再也没有别的想法扰乱自己的心境。她就像是被上天夺去了双腿一样,但却没有感到绝望。在她看来双腿可以丈量生命的长度,但她更有想象,一个不被打扰的思想,那是双腿不能到达的境界,腿有限,而思想无限,比起来,失去的远没有得到的多。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利用这段时日,林唤芝把大姐所教的东西,从不间断的练习。为了练好‘跷工’,每日穿着‘太岁鞋’干活,特别狭小,只够前脚掌钻进去。空闲时就拿出大姐留下的报纸,在地上用树枝比划着写字。晚上回到屋里就练横马桥,练气息。躺下后,把腿立在墙上。现在的林唤芝已经可以把腿很随意的放上放下,早上起来的时候很少再出现麻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