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放晴的天空,被一位挑灯的小脚老太太,一点点地把乌云扫去了,露出了一片阳光和她久违的面容。照在人的身上暖暖的,麻麻的,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压在人心头的阴霾,就像难以打的喷嚏,向着阳光,也能舒舒服服的打了出来,会让人精神不觉一振。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终会到来。
不管生活怎么艰难,但日子总需要过。生活下去,无非两种结果,坏与不坏。既然自己无法选择,还不如咬牙走下去,已然坏了,大不了更坏,可,万一好了呢。
日本在天津卫和北平投了很多商业,拿这两个城市当做桥头堡,一时间两个城市的经济又跟着热闹了起来。北平的街头和戏园,竞争苗头一下子鄹了起来。随着而来的,戏园子里也出现了很多河防队的人,歪戴帽子斜瞪眼,大白袄袖子一伸,一坐,都不敢上前收钱,全白听。令程师傅本就捉襟见肘的戏班雪上加霜,收入变得更加拮据了。
无奈,程师傅决定解散戏班,众人各奔东西。
哀愁袭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任阳光拼命照耀,也难以消除。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们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但心里不免空荡荡的。那些还在学科期间的孩子,多少个黑夜,在院中,在后台,膜拜这虚幻的美景,准备学艺挣个出身的打算落空了。面临着解体,树倒猢狲散的科班做出点最后打发,那些孩子每人领了各自的被褥,就成了全身家当,各奔前程。——前程?笑话,什么是前程?众人抬头看着天色,空气清明如洗,但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大姐在时,戏班在时,再不堪,不济,终有一个稳当的落脚处,每日终有一顿饱饭。自己只管把戏学好,唱好,其他的事有人担待。
如今到哪去呢?——
......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
似从天而降,似大风刮来的。众人驻足,静听。
......
有人问,大姐回来了?
一声未完,只见程师傅红着眼睛,光着脚,夺门而出。脚边的落叶也兀自地被带动了起来,背后的小辫儿也随之飘荡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都随着程师傅奔向声音的去处。
......
丽质天生难自捐
承欢侍宴酒为年
六宫粉黛三千众
三千宠爱一身专
......”
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帔,摊着兰花手,双手绕个腕花,齐眉平举,两个抖袖,凝重大方,紧接着开扇,倒步,翻袖扬起,脸子冲左,眼睛朝上看,一板一眼,稳稳当当。合扇、整冠、端带,在房间里,轻轻走着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根子迈着寸步,先试试位置,横着走三步,转身归中间,然后内脚掌,再后是脚尖,那么轻盈,没有灯光、伴奏,任在圆台上翩翩起舞,窈窕身段神韵自在,美在心田。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轻步移至了花前,左手对外一指月亮,心生哀怜,玉手虚晃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透手托腮、凝神,晶莹的睫毛,隐着眼神,忽而飘至深远,忽而又至眼前。时间在一颦一笑见过得很快,眼神流的很慢,身段揉靡的,飘荡的,简直是从剪影里跳出来的一般。
程师傅犹如死灰复燃一般,眼睛泛起了亮光。这种情况,曾经出现过一次。记得还是刚领班不久,那时远在他乡,身旁无人,卧病在床。到临晚时,忽听到有人在大门外高唱嗓子,披荆斩棘,畅快淋漓,如卧云端。他就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眼睛里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非上去与人究竟、较量。
众人立在程师傅身后,垫着脚尖,往日练习的立桩因地适宜的用在了这里,像一把把倒锥,稳稳当当,无声无息。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程师傅浑浊的双眼,穿过昏黄剪影般的落霞,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金霞的余晖犹如水波细纹浸透窗纸,轻轻投撒在陆思卿身上。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她的脸,闪闪发亮,霞光如披,一圈,一圈,五光十色。风微起,水袖裙摆也彼此流动起来,似是吹散了沉寂已久的微尘,显出了一个迷人的世界,众人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了。
不知谁打破了沉寂:——大姐?
只有,林唤芝看着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一个人在精神上受到打击,最大的伤害不是在当时,而是事后的低潮情绪难以抽离。
众人站在陆思卿身后,而她一脸惊恐不安的站在程师傅对面。程师傅站立在一口落满灰尘的奁箱前。一只精巧别致的银锁锁着大姐的‘贵妃’——抚摸之余,他怔住了,一派壮志,郁闷难抒,末了只剩欷歔。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落地,灰尘犹如水波涟漪,层层荡波开来......一双枯黄的老手缓缓地摩挲着带有镶边的箱盖。程师傅领口敞着,露出棱棱几根颈骨,缓缓直起腰——他是真老了,人都是一瞬间变老的,小孩都是一瞬间长大的。
陆思卿站在一旁,紧紧地贴着衣裤角。程师傅从唱腔到念白,把《贵妃醉酒》一字不落的说了一整出。同时手里不停地敲打着,嘴里还带着念了整出的‘锣鼓经’。足足一个钟头,说的那么吃力,但又那么点兴奋,仿佛经历一场大火后的树枝,又重新结出了新枝嫩芽,精神一点点复原一般。说完后,真比台上演唱一出还要累,像他这种说戏的方式,在梨园戏行里叫做‘六场通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办到的。一个寿耆老人,教导后辈,肯这样认真负责,已属不易。
众人一时间心里又泛起了希望。
知道今天是陆思卿踏台毯,还没有压堂的能力,酸麻子和奏乐师卯着劲帮场,先来一通打闹台,压压场子。
大伙儿紧张的呆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程师傅一人躲在另一侧偷看,紧紧抿着嘴,后牙槽填平了凹陷的下颌,手心不停的出汗,使劲的揩在裤腿间上。止不住的盘着烟锅,说不出是喜是忧,既有一丝期待,又有些坦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这么紧张。也许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不在关心是否成名,而更多的是思念大姐,就像故地重游,明知物是人非,但也总想再回忆一遍。
——打闹台起了成效,整个馆子缓缓的静了下来。观众稍稍欠了欠屁股,坐定,弹落手中残余的花生壳,吹掉遗落在衣腿间的花生皮,倚着桌角,翘着二郎腿,眼角斜睨,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舞台。北京人坐馆子,喝上两碗之后,先说山后说天,说完大塔说旗杆。海子城门骆驼象,什么大说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呶呶不休。
林唤芝饰掌扇宫女,站在陆思卿身后,本想上前安慰一下陆思卿,但开起了的嘴,又合上了。——她失了勇气,她最后的一丝勇气也丢失了。那是两小无猜理直气壮的勇气,也丢失了。虽然二人都未做错什么,但她们就是失去了,就像多年的一件衣服,虽然依久爱不释手,但终究年龄已到,不再合身。只能修改尺寸,或者置之高阁。如果有人问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就像一艘可以在海上行驶百年的大船,坏了的东西可以被替换掉,以此类推。那在什么时候这艘船已经被全部换掉了?不得而知。每天只是按部就班的更新,到了最后,这还是我们原来所认识的那艘船吗。想到不久前,两人还一起站在这里为大姐帖演,数隔几日,一切都变了。
想到此处,林唤芝低下了头。
陆思卿叠在后帘里,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一声声咽口水的咕噜声。虽然与大姐一起登台多次,但独自撑场面还是第一次,难免紧张。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程师傅的身影,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却看到酸麻子。他虽然手在鼓上,但眼睛却一直都在盯着自己,此刻,终于挨上了陆思卿的眼神。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微笑,有一丝坚定,那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呢。这让陆思卿想起不久前酸麻子在大姐登台前说过同样的话,那是何等的安心。
开场——
高、裴二卿在台上:“香烟缭绕,娘娘,御驾来也。”
陆思卿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轻声呼出:“摆驾”
六宫女持符节上,陆思卿穿帘登台,踏上红毯,叠着小碎步。林唤芝饰掌扇紧随陆思卿之后,眼睛却不住的瞥着舞台中间。
一步,一步,一步,开扇,倒步,翻袖扬起,驻足,挽袖,定神,开腔:
(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免,
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众人聆听。添水伙计渐渐驻足垂手,看座的靠着柱子做一眼台上,右一眼台下,眼睛滴流乱转环顾四周,来确认观众的反应如何,这是他所关心的事情。观众席中摆钟似的二郎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媚情冶态,观者倾动,有些观众,索性闭上眼睛,手里拍着板眼,细细咀嚼一腔一调,一字一音。偶有隐隐的嗑瓜子声在纷扰着众人。
林唤芝提着一口气,握着掌扇的手,出了汗,她开始担心起来。
“......
丽质天生难自捐
承欢侍宴酒为年
六宫粉黛三千众
三千宠爱一身专
......”
观鱼、嗅花、衔杯、醉步、舞扇——举重若轻,回环辗转,脚舞裙翻。后于收场,殊为不近情理,处处人情。
酸麻子的鼓点随着陆思卿的脚尖动作,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轻时似低语,重时似击瓦。低眼俏眉,灵动万分,翩翩起舞,鱼归大海。每一颦笑、每一嗔气,如春落的细雨,滴滴落中在花蕊内。静时弦凝绝,无声胜有声。动时瓶乍水浆迸,铁骑刀枪鸣,如裂帛,精彩绝伦!
一记车身卧鱼,‘好似嫦娥下九重’一记落地。
大局定!
.......
“——好!”破嗓一吼!
惊醒的梦中人。
“好!好!好!吓,啧啧......”齐声吆喝,大声喝一个彩,不吝的掌声如浪如潮。
正应了那两句话:‘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
后台的大伙也被不虞的掌声惊醒,怔怔地互相对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听着熟悉的掌声,就像久违的老友不请自来一般,眼睛湿润。
成了!
程师傅站在后台面无表情。
只有林唤芝,站在陆思卿的身后,谢幕,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惘然,盯着这些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喝彩。她兀自惶惑起来,踌躇间想要逃离这个舞台。她感到整个舞台开始晃动起来,台下的光是那么刺眼,竟使得自己的眼睛睁不开,索性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了断裂的声音,不是来自舞台,而是来自内心的断裂。这一声声掌声震碎了,原本包裹好起来的锦绣帛心,外面一层层的奁匣也阻挡不住已定的裂痕——大局已定!
趁大伙欢愉之际,方讪讪的逃离舞台,踽踽走过身边的每个人,没人注意,没人察觉。
程师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捏了捏烟锅,只剩欷歔。
陆思卿第一次的踏台毯,贺了‘挑帘红’,舆论甚好,真是多年大道走成河。
不知道为什么,程师傅这次没有感到高兴,按理说,陆思卿的踏红毯,有着很不错的效果,程师傅应该感到开心,这样戏班就可以继续下去了,也不用解散了。相反,他心中一直有种莫名的失落和空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