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民国26年。南熏园子顺应时势,实行改革。戏台左右两旁的小池子上临时加摆了许多横摆的长凳,因为离台最近,看时省事,听得清楚,每天就都给一班听戏的行家占据了。余下的是戏园靠墙的四围,名为大墙。这儿的观众坐的就不是横摆长凳了,是用砖砌出来的座位,比前面的座儿略高,你得跳着往上坐才能上去。来时看座的临时给你放上一个垫子,背往墙上一靠,坐着也并不难受。而且这堵墙每天有人来靠,后背早就磨得又光又滑,一点都不脏了。设备与池子相同,两旁都是官座,每一个官座可容纳十一二人。前面一排长凳,后面放的高桌,铺设蓝布棉垫,坐在上面比池子舒服。池子人多坐满了,就剩昂贵的包厢了,楼上正面的散座。
南熏戏社为了招徕顾客力求革新,追求潮流,试行中西合璧。中间是半圆形的大玻璃砖窗,两边雕刻了一对仿照希腊古建筑上的人像,长发,背后还带着两个翅膀,光着屁股。中洋合璧,不伦不类的。当时在雕刻这对带翅膀的兄弟时,就密切讨论过,要不要给这两个雕像带上把儿。如果不带的话,那地空出来怎么办?雕啥?有人说给他穿上衣服算了,被苏经理当场否定了,说那样就做不到吸引人的效果了。众人一时没了主意。最后苏经理拍板,“多大点事呀,雕上!”就这样,那些每日进来听戏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两个带翅膀的人像,还有一对把儿。听戏时觉得稀奇,总也忍不住看那个地方,看完之后讨论,讨论结束再看,有时一边指一边讨论,洋鬼子的把儿不上台面,讨论那点事儿。最可笑之处,有时戏开场了,一群人不看台上,都额着头看头上。这事在北平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众人津津乐道,慕名而来的人很多,就连靠近戏台上下场有后楼的倒官座,都坐满了人。戏园子的生意借此又狠赚了一把,票价一时卖到一块五一位,成为全北平最高的票价,比当时最红的名角儿还招人。众人再次对苏经理的胆识和‘见解’佩服的五体投地。
荒唐,在北平城里各个角落里发生着。
由于那对人像靠近荣三公子的花厅包厢,总免不了有人往这儿方向看。他吩咐苏经理拿锤子把那玩意儿就给敲掉了。起初苏经理一百一不情愿,架不住荣三公子出手大方,阔绰。但掉了之后的人像,仔细瞧,嚯个大口子,怪吓人的。没办法,荣公子又命令苏经理拿一个小布帘给遮上了,像日本的屁股帘一样。转眼,洋人又变成了‘日本人’。
从那以后,‘日本人’就彻底一直在那了。
陆思卿火的那段时日,荣家三公子一场不落的全看,但从来不包场,倒不是心疼银子,而是这件事不愿意那么张扬。
荣家三少爷名叫荣琰,字锽瑜。风流倜傥,对于金石碑帖收藏无一不爱,在治印、古典文学、音律和文物鉴赏也颇有造诣,而且酷爱戏曲,精通昆曲京剧。与当时侗五爷交情莫逆,别称小荣爷,其实大家暗地里管他叫‘笑容爷’,因为他与人交道,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每日派一位下人早早过来,备好茶叶,小炉适中存放。拿出一尺多长,五色斑斓,隐现金光的金丝猴坐蓐,铺在椅子上,整整齐齐,平整的铺在凳子上。身着外披里子尼的双排扣大衣,水獭领的帽子,水獭皮的避风袖头舒舒服服的裹着双手的。
一双丹凤的眼睛,半开半合的瞧着台上。
荣少爷在见思卿第一眼时,并没被她深深的迷住,只是很是欣赏她的戏,觉得她的唱腔和身段有点意思。他不屑于与俗人一般,每日争宠,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包厢内听她唱戏。他也说不出陆思卿哪里吸引自己,但免不了来一趟,不然心里少了一味儿。后来有一次,突然来了兴致,吩咐小跟包拿着贴子去请,想与陆思卿认识一番。却被拒绝了,这一下勾起了荣三大公子极大的兴趣,竟拂了自己的贴子?好胜心驱使他更想去认识了。但他知道程师傅对她看护很严,寸步不离,不允她与戏外人接触。这成了他最头疼的地方,也成了最吸引他的地方。
从那以后,每日场场必到,有时还未开场,他就已经在包厢里等候了。
这一切都是由于程师傅怕了。他怕陆思卿重蹈覆辙,重走大姐的老路,不得不实实将她看护起来。每次唱戏结束,都由着程师傅陪着回住处,有时自己身体不适,也会让酸麻子陪着回来。如果此时傅氏兄弟还在这里的话,程师傅是丝毫不担心的。那是一百一的人物,可惜他们也已离去了。
傅老大回了东北原籍找寻老母亲去了,而歪脖儿一心报国,在回家拜别母亲以后就去参加了国军。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歪脖儿加入了东北军万福麟的部队。因负责平汉线以北永定河及大清河一线的防守中立下战功,被升为第二十六军军团排长。武汉会战开始后,又负责防守德安、星子一线。东征西跑,浴血奋战,在鄂东南大治、阳新抗击日军精锐,奋勇杀敌,苦战数日后,不幸阵亡。正如歪脖儿期许的那样,精忠报国,战死沙场。这些都是陆思卿去了香港以后,大姐写信告知的她。大姐终生还是寻找到了的她要寻找的东西——她的执念,她的信仰。西渡黄河以后,大姐与严珣之去到了延安,为了共同执念参加了革命军。后来在解放北平时,为了抓住荣氏父子阻挡荣氏家族转移财产,联系上了陆思卿——那时的陆思卿已是荣家三少奶奶。起初陆思卿并没有答应大姐的诉求,在得知程师傅、酸麻子和杨啬皮皆死于自己丈夫荣三公子手中后,才狠下决心帮助大姐完成的。
这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相识时就已安排好各自的角色,就像戏中扮演的那样,剧本早已铸定,而每一个的结局,都已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