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二伯父的声音。二伯父今年七十多,前年中过一次风,行动有些不便。去年他和二伯母被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接到武汉去住,这次回来过清明节,听说我们也正好回来了,于是一大早过来我家坐坐。
他和我的父亲有一两年没见了,彼此的事情都是通过别人的嘴听说的。他们堂兄弟年轻的时候一向不和,以前是前后院住着有事没事吵一场,临到老了,居然开始有不少体己话说说。
我连忙起来下楼去和他打声招呼。父亲已经洗好茶壶泡茶了。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家里来了客人,马上换杯子泡壶新茶算是隆重地接待。原本堂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可是他们平时也很少能见面,于是就用上了这待客的礼数。
我在旁边一边刷牙洗脸一边听他们聊天。二伯父中过风后耳朵有些听不见了,我父亲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把耳朵朝向我父亲的方向努力地听。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要用语气词来表示是否听见了。如果回一声“哦”,就说明听明白了。如果回的是“啊”并且语调上扬,那就是要人再说一次。我父亲今年过完生日就六十岁了,反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因此他俩这样的聊天,在我们年轻人看来,那速度是慢极了。好在两位老人不嫌慢,聊得还挺起劲。
洗完脸我准备上楼,却突然听到二伯父叹了一口气。他和我父亲谈起了三奶奶和七伯母去世的事情。三奶奶是二伯父的母亲,而七伯母则是二伯父的弟媳。三奶奶和七伯母婆媳之间一向不和,谁承想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她俩竟然同一天去世了。三奶奶活到了九十几岁,十月份天气转凉就一病不起,一天上午一口气没出来就去世了。七伯母听说了,赶过去想帮忙伺候一下婆婆身后的事情,但看见婆婆死后的模样,心里一阵不痛快,于是告诉旁边人一声,说身体不舒服就回家躺着去了。谁知道一躺不起,下午的时候三奶奶的遗体刚被放进棺材就见到七伯母的儿媳跑过来报丧,说七伯母也过去了。
婆媳同一天相继去世,这样的事情说起来自然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二伯父的意思,他的母亲活到了九十几岁,眼看着就要过一百岁了,活到这个岁数,死了反倒是一个喜事。老而不死是为贼,为了奉养三奶奶的事情,二伯父他们兄弟四人没少闹过矛盾,现在去世了,一了百了,所有的人不用再为这件事情发愁。
但是七伯母去世,却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父亲那一辈的堂兄弟一共十人,我父亲排行老八。七年前我把父母亲接到上海和我一起居住,中间老家的音信时断时续。先是排行老三的我父亲的亲大哥去世了,不久就是老大和老七在短短的几年里先后去世,算上早年在公职上去世的五伯父,他们堂兄弟已经有四位去世了。
有的时候,死亡看起来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可是如果同龄人突然不在了,人的心思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不得不开始考虑身后的事情。
二伯父谈起来七伯母的去世,据说是死于脑出血。他说:“我想了好几天,我现在也老了,七十多岁说死也就死了。死,我一点都不怕。但是我还想选择不那么痛苦的死法。像伦莲(我七伯母的名字)这样的死法就不错,死得快,临死自己也没受过什么痛苦,睡过去的。儿子儿媳也不用受什么罪,要不还要伺候几年。”
二伯父和二伯母据说在武汉住得也不是十分开心。全家靠他们儿子开的一间门店生活,临街开店,店后住人,烧火做饭都在后面的屋子里。二伯母帮忙带孙子忙得不亦乐乎倒还好,二伯父一辈子住在农村,让他整天窝在那间小屋子里,他觉得无法忍受。这次清明节回来,二伯母的意思是回来给先人们上个坟,完事儿了再回武汉。二伯父坚持把自己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打算这次回来打死都不回去了。用他的话说,待在老房子里面,饿了就做点吃的,平时还可以在院子里晒个太阳,比去城市憋屈着强多了。
二伯父只有一件担心的事情,现在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盖了楼,原先村里的那些老房子离新村有半里地。平时老房子那边没什么人去,路边野草都长得齐腰高了,二伯父说:“就怕我在老房子死了没人发现,等到尸体臭了才有人进去看见呢。”
这样的谈话我是再也听不下去了,于是赶紧走开了。
早饭后,我和父亲去家族先人们的坟地拜祭。每年清明,这样的拜祭都是固定的流程,先是在祖宗的坟头摆上一摞摞的纸钱,一般我们怕这样还不算数,还要在坟前再烧上几刀黄表纸,最后放鞭炮请祖宗们收钱算是完成一年例行的祭拜。
我们家族的坟地就在老村后面的山上,一座山包,中间凹进去,呈U字形仿佛怀抱着山下的村庄。我们赶到的时候,大多数的家庭已经完成了祭拜,那些摆在坟头的纸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这些纸钱印刷得很精美,买的时候捆成一刀一刀的,跟人民币一样大小,只是颜色和面额不同。以前这些纸钱都是买来黄表纸自己用印子印,后来嫌费事,都买了这印刷的纸钱。现在的纸钱,既便宜又好,怕祖宗们没钱花,面额印得都很大,十亿一张。还有跟真的一样的银行卡,可以烧给祖宗。
我至今还记得当年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我父母亲买来一摞一摞的黄表纸,然后拿来印子和印泥让我印纸钱。我一边印一边想,爷爷奶奶收到了这些钱该多开心,一定会保佑我的。当时的印子只有五元一张的,所以我从早到晚一天印下来大概也只有几万块。放在现在,一张机器印刷的纸钱就足够让我无地自容了。
坟地里,远远就能看见两座新坟,上面的白幡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去年葬下三奶奶和七伯母时培的土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了。当时在坟前摆放的纸钱经过风吹雨淋,已经变成了白色。这婆媳俩在世的时候一直不和,死了之后根据生辰八字算出来的坟墓的朝向也不一样,中间隔了好几座坟,一副互相不来往的样子。
我们家需要拜祭的只有五座坟,散落在坟地的各处,父亲带我一一拜祭,摆上纸钱,烧好黄表纸,然后就是一一磕头、放鞭炮。每座坟祭拜完我都小心翼翼地等纸钱烧成灰烬才离开,一来是要确保好不容易烧的纸钱祖宗们要全部拿去,二来还是担心这山风太厉害,一不小心就容易点燃坟地周围的枯草和树枝。
比我们晚来了几分钟的是六伯父。他的妻子也就是六伯母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几年前他的独子酒后骑摩托车不小心摔死了,因此他现在是一个人,平时在外面打些零工,今天就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六伯父已经六十多了,眼神不太好,都是一样的土葬坟头,他跑上跑下分不清哪座坟头是他爷爷的。他看见我们也在祭拜,问我们,我们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打电话问他的亲哥哥,我的四伯父,问了好半天才搞清楚。
我们家族的这块坟地朝阳,清明节时分的天气很好,几十座坟头不规则地排开,人站在中间丝毫没有传统墓园那种阴冷的气氛。我陪着父亲在几座坟头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和父亲聊着天,一边认认真真地烧着纸钱,满心欢喜地希望祖宗们能收到我们送给他们的这些钞票。祖宗们躺在这阳光满满的坟堆里面,虽然坟堆简陋了一些,但是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晒晒太阳了。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那时候大伯父还是村长,总是板着脸在村子里面走来走去。那时候我们都很怕他,尤其怕他恶狠狠的眼神。每逢村里开会的时候,一整个晚上就听到他洪亮的声音在那儿响。他去世前两年我从外地回来还见到过他,他已经退下来了,靠打些零工来养活自己,原先魁梧的身材已经佝偻得不像样子了。我当时诧异了很久都不能相信人可以有如此大的变化。他的坟地前几年我还能认出来,现在差不多和其他的坟堆一样,再也辨认不出来了。
我们祭拜完了,放过鞭炮,站在山岭上看六伯父在坟地里跑上跑下。父亲等他祭拜完了,邀他一起去我家喝茶。我跟着他们俩走下山去,听他俩边走边商量:“明年恐怕要给他们立一下碑石,刻上名字,不然等我们不在了后代人恐怕更加搞不清楚了。”
阳光很好,路旁无名的小花开得十分显眼,这是甲午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