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人生里有很多值得他反复炫耀的事情,他的炫耀有时候是因为干的事情特别了不起,有时候则因为过程让他久久难忘。每到夏天的时候,尤其是天特别热的傍晚,父亲就会眯着眼睛说,要是有一盘炒田螺就好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还是他在深圳的时候,每天从工地回来,经过一家小餐馆门口,饭店老板总是用白纸黑字写一个大牌子立在那里宣告:今晚有田螺。湖北是鱼米之乡,田螺因为腥臭总是被我们扔得远远的,从来不会做成菜上桌来吃。正因为这样,那时候父亲总是很好奇,那家饭馆做的田螺到底是什么味道的。直到有一天晚饭后,父亲和两位工友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踱到这家小饭馆的门口,被老板招呼进去享用了一次。至今父亲还总是津津乐道,那盘炒田螺花了他五块钱,同行的两位工友则给每人买了一瓶啤酒。父亲咂巴着嘴说,简直太好吃了。我很好奇地问他怎么个好吃法,可是父亲根本说不上来,太令我失望了。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也很喜欢吃炒田螺。刚工作不久,我去无锡出差,请客户下馆子,经常去吃的也是一家小店,凑巧的是,招牌菜也是爆炒田螺。这盘菜我们每次去都会点一份,一端上来如果下手慢了几分钟就被抢光,只好向老板要第二盘。那家店名字好像是“零点”,名字酷酷的,可是老板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他在后厨做菜,老婆负责在店里张罗客人外加收银。来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熟人,在炒菜的间歇,年轻的老板总会跑过来敬一杯酒。我们一桌人和他几乎是同龄,但老板看起来要老上好几岁,皮肤黑黑的,满脸憨厚的笑容。看见我们喜欢吃炒田螺,他不无得意地说,他的爆炒田螺是一绝,秘诀全在汤料,而且是独家配方,附近的馆子学也学不会。我觉得他大概是吹牛,汤料固然好,但是想一想,无锡靠着几个大湖,风景如画水质极好,田螺品种自然也是极好的。那家馆子我们去吃了差不多有两年,老板娘偶尔会装作不经意多算几块钱,我们也装糊涂不去计较,一来是看在老板的面子,二来是他的爆炒田螺真的是让人欲罢不能。
我和父亲一致的意见是,爆炒田螺最好的搭档是啤酒,冰镇的。父亲对这个说法深表赞同,虽然我很清楚他大概也就吃过那么一次炒田螺,但是因为意见难得一致,我也就懒得和他较真了。爆炒田螺的吃法,按照父亲的说法,那是极其精细的,吸不出来的螺肉必须小心翼翼用牙签挑出来才行。我问他那得多长时间才能吸完挑完啊。父亲说,这么好吃的东西,享受的是那个过程,时间长点就长点呗。父亲还说,吃一口螺肉,就一口冰镇啤酒,那个享受就更好了。父亲这一辈子大概没有吃过太湖三白长江刀鱼这一类的好东西,所以我很难跟他解释我所理解的爆炒田螺。我们这一代人吃炒田螺,有谁还会用牙签呢?我们讲究的是速度,讲究的是味道。当然你不能就说我们只是浅尝辄止,我们要尝试的东西太多了啊。
那么我再说说和父亲意见比较一致的方面,冰镇啤酒。我们在脑海里只要想象一下就够美的了:夏天,在小镇路旁的小馆子里,挥汗如雨,在座的都是无话不说的兄弟,恰恰这时候我们每个人手里还有一瓶冰镇啤酒。这样的局面一定是失控的,所以结果必然是一醉方休。在无锡喝酒的时候,大家吃爆炒田螺非常狠,喝酒更狠。那时候有一位兄弟,据说曾经一个人干掉两箱啤酒,他姓梅,人称“梅两箱”。他喝掉两箱酒的那顿饭我恰好不在,只是听人说的,所以后来和他吃饭,吃炒田螺的时候我和他抢,但是喝酒就不和他抢了。后来还是这位“梅两箱”,大概觉得“零点”的爆炒田螺实在太好吃了,于是怂恿另外一位看起来有钱的兄弟盘下这家饭馆,结果价钱没有谈拢,只好悻悻然取消了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后来我出差的地方更多了,发现基本上每个南方城市路边的小馆子都有爆炒田螺这道菜。大概是南方水系相对发达,抓捕田螺比较容易吧。如果从一门生意的角度上看,这真是一本万利的。田螺随水生长,不需要特别照顾,抓捕的时候还不会逃脱,俯拾即是,非常容易。我这个经验来自读大学期间,经常看到水草丰茂的校内人工湖上荡起几叶扁舟,看到这个我们就知道,校门口对面小饭馆的老板们来抓湖里的田螺了。这些小老板,满脸堆笑地混进学校,一面抓田螺一面对站在湖边看热闹的我们满脸堆笑,到了傍晚,走几步路出了校门,我们就能吃到好吃的炒田螺了,不过田螺虽然是我们学校的,炒田螺却是需要付钱的。因为我们是对面的学生,这些小老板多少会送点花生米做下酒菜,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吃得心安理得。
最近终于和父亲一起吃了一次爆炒田螺,在桂林旅游的时候,在路边的小馆子的菜单上不起眼的角落里居然列着这道菜,于是点了一盘和父亲一起享用。父亲边吃边皱眉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这里的田螺太小了,沙子又多。我觉得不可思议,爆炒田螺不是一向如此吗?父亲说不是的,他以前吃的那一盘味道又好,田螺又大,根本没有沙子。我无法和父亲继续争辩下去了,因为他总是比较相信自己的记忆,虽然他的记忆力在持续下降。那一盘爆炒田螺在父亲的记忆里既然如此美好,何必拆穿这一切呢?对于我而言,我也同样怀念在学生时期、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吃的那些炒田螺。那些时候,我们除了身份证,什么都没有,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也差不多就是一盘爆炒田螺,所以每次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反而是现在,只是偶尔才会想起这道菜,可是看看菜单,再看看坐在身旁的朋友,炒田螺也显得过于随意了,于是只能欲言又止默默点起下一道菜。
在桂林阳朔吃那盘又小又有沙子的爆炒田螺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生活何尝不像是这样一盘炒田螺,上一口吃到的是肉,下一口说不定就是沙。如果你想保有对它最美好的印象的话,那么恐怕只能浅尝辄止才行。又或者是,时隔多年,尽管曾经吃的那盘爆炒田螺又小又有沙子,可是时过境迁,竟然成了一道无上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