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刚躺下不久,就听到六伯父在拍隔壁方应叔家的门,声音很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尖厉,再过一会儿又听到鞭炮声。二伯父没了。
我们是下午回到老家的,久不回乡,还没收拾停当,父亲就跑出去串门去了。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才摸黑回来,告诉我们,二伯父就剩一口气了,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清明节。没想到连今天晚上都没熬过去。听到鞭炮声,我披衣走下楼去父母的房间,他们也亮着灯,和衣坐在床上,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半天无语。
第二天一早,六伯父到我家来了,他们那一辈堂兄弟十个,于今只剩下一半,最年轻的十叔在广州打工,就算电话通知也来不及。剩下的四个兄弟里面,只有我父亲粗通文墨,因此他们商议让我父亲去主持二伯父的葬礼。
我和母亲吃过早饭就赶去磕头,按照家乡的风俗,得到消息能够赶到的亲戚、子侄都要给亡人磕头送别。灵堂设在一间低矮的借住的房间里面,二伯父家最近刚刚拆掉房子盖新的,旧的房子没了,新的房子又还没盖好,只好借住了一间小房子过渡。二伯父活着的时候,人前人后都要个面子,没想到死的时候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令人不胜唏嘘。
磕头,家属在一旁默默烧纸,二伯父的儿子老五披麻戴孝,在一旁黯然还礼。
老五是二伯父的独子,昨天下午得到消息从省城匆匆赶回来的,天黑前赶到见了老父亲最后一面。那个时候二伯父已经口不能言了,老五让自己儿子喊爷爷,听到孙子的声音,二伯父眼皮动了动,大概是表示听见了。
我们稍坐,家属谢茶。二伯母进来,眼睛已经肿了,母亲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安慰着她。二伯母往日嘴尖舌利,和我们做邻居,没少和我母亲拌嘴。往日经常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位老妯娌,此时看起来都瘦弱苍老了不少。在死亡面前,愤怒、刁蛮这样的情感都退位了。
母亲安慰二伯母:“二哥今年七十六,四世同堂,没什么缺憾了。”
二伯母说:“平常伺候他,我一直对得起他。昨天下午,看他情况还不错,就抽身去新房子工地看了看,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行了。要说有什么遗憾,发病的时候我不在,这一点我对不起他!”
旁边的四伯父接过话茬儿:“老二拖了这么久,哪能想到就这一会儿工夫就发病了呢?!”
四伯父回过头问老五:“办丧事的费用,你手头宽不宽裕?不凑手的话,我让你三哥多带一些回来。”老五点头说应该够的。
三哥是四伯父的儿子,在县城的一个办事处当厨师,已经得到消息,估计中午之前就能回来了。
四伯父对二伯母和我母亲说:“老二走得聪明。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放清明节假就走了,清明节回来的人多嘛,送他走的人就多,热闹。他心里清楚得很!”
说话间我父亲和六伯父走进来。父亲在上海是戒了烟的,一回来就抽上了。这时候,他和六伯父一人夹着一支烟,父亲显得愁眉不展,六伯父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一会儿看看我父亲,一会儿看看二伯母。
父亲说:“现在比较麻烦的事情是人手不够。”他吸一口烟,“老十在广州回不来,四哥、六哥和我都出不了力气,抬棺的人恐怕都凑不齐。”
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按本地的规矩,抬棺的人一般是兄弟或者子侄,一共四人,外加两位在一旁帮这四个人歇肩的,那么至少需要六个年轻力壮的人。我父亲这一辈儿的,本房的都出不了力气了,只能去找其他房的。可是但凡年轻一点的兄弟或子侄,基本上都在外地打工。能够尽快赶回来的,只有四伯父家的三哥,而像我这样从大城市回来的,从来没有干过这种力气活的,自然是指望不上。留在家里的方应叔可以算是一个,但是还缺四位。
四伯父神色黯然,似乎心理斗争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像你们这一辈儿的,一来不常在家,二来即使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办葬礼。以后我们不在了,估计送葬的人手都会是个问题!”
我感到很惭愧。偶尔回乡,叔伯们都会像接待客人一样接待我们,因为常年在外,他们对我们总是客客气气,重话都不曾说一句。以往的红白喜事,包括我自己结婚的仪式,都是四伯父帮忙张罗的。可是细算算,四伯父今年也差不多七十岁了,操办这些红白喜事的程序,连个接手的人都没有。
看到我和四伯父面面相觑,父亲知道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掐灭烟头,说要出去各家转一转,问问各家在家的老人和妇孺,家里的男人有没有说清明节打算赶回来的。他和六伯父佝偻着背一前一后走出去,看起来十分苍老和无助。
大家顿时一阵沉默,小房间里有些阴暗,唯独漆黑的棺材反射一丝幽幽的光来,提醒薄薄的板壁后面静静躺着刚刚冷下来的二伯父的身体。
二伯父生前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不仅只是得理不饶人,哪怕没有道理,他也总要强词夺理。但换成今天这个局面,假如他还活着,恐怕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年,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在家里侍弄农活了,但凡有一把力气的,都想方设法去了外地,打工挣钱。留在家里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不得不留在家带孩子的妇女,正因为如此,田地有一大半都闲置了下来,任凭荒草丛生。
我们起身告辞。四伯父跟着我们一起走出来,他也打算去各家转一转。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也好,你们老五也好,虽说是在外行走的人,家里的这些章程,你们最好还是要熟悉一下,不然将来我们去世了,没有人再清楚怎么做了!”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语气近乎是哀求。
我无言以对。
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黛玉葬花的桥段,四伯父的担忧,真是应了“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悲凉。
对面坟山上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清明节的正日子还没到,不知道是哪家人家已经提前开始扫墓了。鞭炮声在原本寂静的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响,让人感到天地更加空旷。
又是一年清明,柳树吐出了新芽,但离万物复苏的时间仿佛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