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江南倚靠在床榻,烛火下他脸色不太好看,手臂处一条伤口刚被上药包扎好,他视线一直落在连映瞳身上。
“你伤口不深,这药止血很快。灵山这里我不熟悉,只有委屈你在我这里休息。等你恢复体力,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去。”连映瞳边收拾药瓶边轻声嘱咐。
易江南听她说完,她从认出他开始,就没有问过一句关于他之前发生的那件事。
其中的确发生了些事,她不问甚至就当做不曾发生过,易江南自己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似的。那时她很担心,特意来大理寺牢中看望还送来药膏。
“能听我说几句话吗?”他舔着干涸的唇紧接又道。
易江南十多岁离家在外闯荡,他见怪许久大场面见过很多厉害难缠的人,从未有紧张过一次,面对瞳瞳时,他说话居然变有些紧张。
“关于上次的事……”
“你的手还在就好,他那个人也绝非不分轻重的。”她曾经为此跑回连家老宅和慕容尉迟闹了好一阵,那时慕容尉迟在她眼中简直坏透了,就是个十足的暴君,想不到事情出乎意料。
慕容尉迟不想让她知道的,总有办法瞒着她,她永远都是后知后觉的那个人。
起初想想有点生气,转而想到易江南的手无事,那才是最为好的,对慕容尉迟生骗她好久衍生的怨气来的快也去的快。
“你很维护你皇叔父。”易江南笑了笑,她语气称呼慕容尉迟为他,听上去倒显得几分亲昵,他听了心中却失落的好不舒服。
连映瞳美眸怔了下,原来易江南还不知道她的身份,慕容尉迟哪里还是她的皇叔父。
厉璇声音突然在房门外响起,“娘娘,方才侍卫说发现外人闯入,奴婢过来瞧瞧娘娘可安好?”
“安好,我正准备睡呢,今夜风雪重璇姨也快去休息吧。”连映瞳应声道,听厉璇脚步走远,她转身对易江南示意可安心。
一丝诧异闪过眼底,易江南道遂而想到什么神情微变。
送去北齐和亲的人与瞳瞳容貌有几分相似,齐北尧战败明知不是所娶的人还是得暂时收下,易江南难免为连映瞳担心,慕容尉迟对她有太强烈的独占欲,这丫头答应和亲嫁往齐国,一定惹得慕容尉迟发怒。
沧澜江一战,齐国已然没有胜算,他遵守承诺保住齐国兵力,易江南本就是闲散的人,承诺完成他匆匆再次回来南溟相见连映瞳。
慕容尉迟对她委实保护彻底,南溟皇宫内外加派人手,他原先留在南溟的探子无人能打探到瞳瞳消息,易江南就趁着慕容氏灵山一行离开,夜探皇宫,然而一无所获。
所以又跟来灵山,潜伏暗处好几天,只见慕容尉迟独身一人带着少数侍卫离开,易江南进来时被暗卫发现,受了点伤。
却也有了意外这一面相聚。
更意外,她的称呼从常宁郡主变成娘娘。
易江南听闻慕容尉迟宠爱宫中连姓女子,连氏,他记得连利扬曾经提及过的名字。
收敛一贯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易江南正色道,“宣威将军连利扬与你可有关系?”
“你认识我爹爹?”
易江南再次开口语气缓慢,“连将军还活着,你知道吗?”
连映瞳那一刻浑身发颤,易江南的话无疑一道霹雳在她头顶上空炸开,脑中空白一片,耳边嗡嗡声作响,脚底发软身子倏的朝下坠去,易江南伸手扶她,却被她几乎蛮横的推开,修整平滑的指甲狠狠划过他手背,力气之大他手背顿显几道血痕。
好一会连映瞳回神,实在过于震惊发抖厉害,说话近乎齿关中挤出来哆嗦着,“我爹爹已经过世!”
他拧眉轻叹,先前很短时间他脑中掠过无数想法,她的反应大大超出易江南所料。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易江南喟叹。
“你说他还活着,你有什么凭证?”
“连将军的确活着,不过极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家族与连将军相识,当初赶来南溟想为连将军收尸入殓,无意中发觉尸体并不是你爹爹连利扬,一直追查到如今才陆续有了点眉目。”
最初无论易家派出多少人手走遍大江南北打听,却始终查不到连利扬的消息,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南溟,被人小心谨慎藏在南溟某处这几年。
最近萧重渊暗中花重金查探关于先帝留下的南溟密诏线索,易江南从中嗅到超乎寻常的意味。
先帝密诏与连利扬生死一定有密切联系,易江南眸中掠过一抹精光,唇边噙笑道,“证据?能证明连将军是生还是死,最应该问的人应该是慕容尉迟。”
连映瞳小脸苍白得可怕,紧紧盯着面前的易江南,他说爹爹生死如何最该去问的人是慕容尉迟。
她脑海中浮现慕容尉迟临行前温柔眉眼,他对她已然显得那么重要,她对他投入了无法收回的感情。
如何令她能相信易江南的话?她根本想也不敢想他说的会是真话。
若真的话,慕容尉迟又到底为了什么要这么做?
她眼中透着不信,引得易江南心中一阵发苦,因为与慕容尉迟牵扯有关,所以她才有如此反应。
换做是易江南自己估计也无法当即接受现实。
“易江南。”
听着她微颤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原本他还有话要说,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想还是咽回去。
“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她再度开口声音干涩。
密室,连利扬耐不住血蛊反复折磨,最终松了口,而密诏存放的地方却委实不好找。
只有一个地名,云崖山。
靠近漠北与西域交界处一座山岭,慕容尉迟年少时曾经去过,从绵延山脉中找寻一封密诏无疑大海捞针。
再下血蛊逼连利扬等于要他的命,慕容淮秀与宗霆都在等他吩咐。
注视三年多前就该被自己赐死的人,慕容尉迟冷眸半天,“暂且放过他。”换做从前他根本不会在乎这条性命,如今他同样不在乎,从来他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瞳瞳、瞳瞳……”
慕容尉迟转身听见连利扬口中含糊不清唤着连映瞳的名字。
“朕册封了瞳瞳,她现在是朕的贵妃。”
连利扬浑身紧绷,可惜气力太小很快瘫软,高大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带动刺穿手脚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头无力耷拉没办法抬起看慕容尉迟。
血蛊虽然令他收到非人折磨却有效清除了一部分他原来身体中被人下的毒,连利扬不似从前疯癫,如今有时可以恢复短暂的清明记得曾经发生的一些事。
“为什么不放过瞳瞳!你要报复就冲我来,别动我女儿!”
“报复?她是朕的妻子,朕会一生爱护她。”
“一生爱护她?如果瞳瞳不是我的女儿,皇上当年会亲自买下她将她放在身边精心照顾吗?”连利扬嗤笑带动剧烈颤抖的佝偻身体,手脚肩胛那处再次迸射大蓬鲜血。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笑得凄然喉头哽着鲜血。“先帝没有看错人,他说皇次子将来必然比他心狠手辣,你早就知道密诏的事了吧,真是绝好的耐心不动声色的查探多年,微臣心服口服。”
慕容尉迟眸中波澜不惊,“朕的确早就知道先帝留下密诏,连家对朝廷有功,可朕必须要除掉你,连利扬,不为私怨而是朕不能不这么做。”
“所以你答应兰心放瞳瞳一条性命,皇上再等,等到将来有天需要微臣说出密诏之事,而微臣又不肯透露的话,你就能用瞳瞳来威胁微臣!”
慕容尉迟幽黑眼眸掠过一道奇异的光亮,起初他的确有自己的安排目的,等他知道自己放过一命的人是瞳瞳时,他第一次觉得幸好有最初并不纯良的动机。
“她自出生长大一直就是个可怜的孩子,我碍于很多顾忌不能明着对她好。皇上,微臣已经将密诏下落说出,请皇上放过瞳瞳,别再利用她来威胁微臣!”连利扬嗓音干涩艰难哀求。
从来征战沙场流血不流泪的宣威将军,低声下气几乎卑微到极致哀求慕容尉迟。他从来不是个好爹爹,对瞳瞳心里疼着却不能一丝丝表现。
在意识难得清明时,他要为女儿求得生机。
“你是她嫡亲舅父,根本不能爱她,却要与瞳瞳结为夫妻,皇上你这是真心爱瞳瞳的吗?”
慕容尉迟轻描淡写道,“她是朕的人,而你早已经是个死人,瞳瞳此生与你再无关系。”
此时,淮秀疾步进来对慕容尉迟耳语几句,慕容尉迟冷着脸,深邃的眸中一片暗色,再顾不得苦苦哀求的连利扬离开此地。
一出密室,慕容尉迟脚步极快,慕容淮秀跟随他身边,再三思忖还是开口道,“探子消息传来,人已经回南溟了。”
“自己下去领罚。”慕容尉迟冷声道。
“是。”慕容淮秀对于处罚没有一丝异议,他挑选保护小侄女的暗卫一等一等高手,却让人在眼皮下离开灵山。“皇兄,小侄女她……”
慕容尉迟未语,事到如今,他想瞒也瞒不住了。
分别时,连映瞳乖顺的倚在他怀中依依不舍离别,再相见,慕容尉迟妖冶魅惑的容貌真实重现眼前,她的心莫名狠狠一疼。
“瞳瞳。”他哑声唤着她的名字,徐徐对她张开手臂。
连映瞳怔了怔咬得唇泛白,瘦削纤弱的身躯绷的僵硬,清亮水眸凝视他唇边勾起的一泓迷人浅笑。
慕容尉迟对她温柔的时候真的令她幸福沉醉,他的情话仿佛魔咒萦绕耳边,每次她都会被这样的他迷惑。
还是抑制不住靠近他,习惯已经变为一种本能。
因为她喜欢他,那么喜欢,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他爱她,盲目没有自我的顺从他。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遇见了慕容尉迟她变了,贪婪迷恋他的温暖宠溺,她甚至给自己找了借口留在他身边。
哭红的眼睛凝视他,慕容尉迟伸手擦去她脸颊泪水,幽黑眸子注视连映瞳良久,捕捉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艰难地吞咽几下,想说的话在唇边徘徊。
“进来再说。”慕容尉迟细心拍去她斗篷白雪,抱起她走进暖和寝室。一如往常那般细心妥帖照料她。
她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按住,她擅自从灵山赶回南溟,换做平时慕容尉迟早已生气,可这次他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安静得仿佛知道她会回来。
“想问什么?”
他淡淡的声音打破寂静,目光与连映瞳相交,她不由内心一颤,满心疑问顿时化为寒意堵在心口。
她回来路上不止一次想过两人见面后各种情景,惴惴不安恐慌即将知道的答案。慕容尉迟会选择骗她,还是告知真相?
那真相是她听了后可以接受的吗?亦或者……
“为什么?”
她这一句问的实属没头没尾,可慕容尉迟却懂她所说,将她无声无息带出灵山不惊动暗卫的人不简单,能令她急迫赶回来质问的事,还能有什么?
慕容尉迟深邃眸子万分复杂缓缓道,“瞳瞳,你爱我吗?”
连映瞳水眸更加剧烈的颤动。
慕容尉迟永远都是如此,他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就直接避开,她问急了他便缠过来说些温柔甜蜜的话语哄着她,直到她将满腹疑问全部再憋回腹中。
他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乃至一个眼神,都能牵动她的心影响她的情绪。
她已经深深依赖他,在意他,快不能自拔!
连映瞳清楚明白她对慕容尉迟的心意,但是此时她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爹爹还活着吗?”
“是。”
她脚步踉跄退后几步,震惊之外她没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直接,一点迂回也没有,这个她从来看不透心思的男人不带丝毫隐瞒,坦白的令她吃惊。
“我想见他。”嗫嚅着唇她用力擦去眼泪。
“现在不行。”慕容尉迟果断拒绝。
“你将我爹爹怎么了?”连映瞳追问,他既然都肯告诉她事实,又再次阻止她与爹爹见面。
他微微皱眉,复而如往昔那般伸手抚摸她的脑袋,“乖点。”
以前的她可以做到,但是现在连映瞳已然不能满足乖乖的等待。
“我要见爹爹!”
“你再闹下来去,对谁都不是好事。”丝毫没有威胁口气,说的简单又漫不经心,可偏偏如此,她知道慕容尉迟没有开玩笑。“天气寒凉,你先休息,然后我们再说。”不容连映瞳再说什么,他吩咐宫人准备妥当让她住下。
她阖了眼帘泪水黏着浓密睫毛不住颤抖,上前几步小小柔荑紧攥他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不想松开。
慕容尉迟紧抿着泛白的唇,将她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每松开一根手指,他心口尖锐的疼就重一分。
她的手苍白冰凉从他宽大掌心无力滑落,沉重的再也无法抬起,铺天盖地的悲凉席卷她全部身心。
“乖,早点歇息。”慕容尉迟微凉的唇印在她眉间。
心是不是因为疼的太厉害,所以渐渐麻木没有知觉,连映瞳总觉得心口那里空荡荡的。
她似是非常疲惫长长叹息一声,水眸内腾起的雾气热的烫人,姿势柔顺却非常强硬挣脱他的怀抱。
热泪终于忍不住滚落,“舅父,我说过我不聪明猜不透你的心思,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好,也为我付出很多,我一直都清楚记得。”她哽咽着然后慢慢擦去眼泪,“我一直都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会不顾伦常的爱我。”
“瞳瞳,你想说什么?”慕容尉迟收敛笑意声音平静得令人觉得不安。
她冷冷注视他的眼睛,她本能怕着慕容尉迟,这一次却迎向他骇人的目光。“舅父,恭喜你得偿所愿得到密诏,你养我三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凝了冷眸,慕容尉迟唇角扬起冰冷弧度,为了那一句。
你养我三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