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公公找几个贴心的人来帮忙梳洗一下。”宗霆对内侍官吩咐道,最后又俯耳加了句话,“好生伺候,皇上的心思可不是你我能摸透的。”
这一句提醒内侍官心领神会,到底宫中的老人,什么人什么话听的出内中含义。
“明白、明白。”
宗霆一走,内侍官安排了几个人替连映瞳梳洗。
“小郡主先梳洗梳洗,等皇上与宗大人说完话,说不定今儿就召见你。”内侍官嘿嘿陪笑几声转身离去。
宫中的人连映瞳不熟悉,照顾她的厉璇又不在,她不喜欢被陌生人触摸乃至看到身体,她谢绝她们动手,关起房门慢慢动手脱了衣服泡在热水中。
好一会,热气才慢慢渗透她肌肤,感到一丝暖意她长长轻吐口气,几天赶路疲乏一一涌上,她又困又累,浑身酸疼,小腹不断坠痛。
起身换了干净衣服,她呆呆坐着,脑袋沉沉的,却不断掠过六军不发那几个字,山一般压在她心头。
若真想半夜遇见的那人说的,城中兵力被调空,万一外敌来袭,慕容氏宗族六军不发没有外援,那南溟的百姓怎么办?慕容氏的百年基业怎么办?
她与连利扬相处时间不多,却深深明白连家征战沙场多年,为的是守护这一方土地的安宁!
思来想去她越来越心凉,抱着脑袋手指伸入发中,想到心惊的时候她用力扯着发丝,直到感觉那撕裂的疼痛。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后等到夕阳落山,霞光流泻在屋中,连映瞳听见门栓响动,一个激灵跳下床。
“小郡主,奴婢给你送晚膳。”
连映瞳眼里闪过一阵失落,复而见到站在门外的宗霆,她顿时眼神一亮。
“皇上现在有要事,小郡主再等等,先吃点东西,你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宗霆对她笑笑移开视线轻声安慰,不忍看她眸中陡然失去的光彩。
她胃中空空,可提不起丝毫食欲。
他有要事,那她再等等吧。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屋里一下陷入黑暗,连映瞳猛然一惊,起身时推翻了杯盏碗碟,哗啦啦脆响一地。
在外守候的宗霆闻声冲进来,点了烛火,照见她跌坐在地,手被散落的碎片割伤几个口子,流血还不自知。
“小郡主当心呀。”宗霆过来扶起她坐在一边,拿了药也不再避忌什么替她止血包扎。
“什么时辰了?”她轻声问。
宗霆心知她问的含义,见她这模样心里不怎么好受,忖了忖开口道,“再等一会儿,皇上还有事。”
“嗯。”连映瞳点头,她再心急想见他,却要忍耐,她得懂事为他着想,如今他真的要处理很多很多棘手的重要事,她可以慢慢等的。
夜幕低沉,她盯着桌上忽明忽亮的烛火,听着更声,快二更天了,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
听着脚步声经过她屋外,有女子小声交谈,声音不大,落在连映瞳耳中,美眸渐渐瞪大,好容易有点血色的小脸,顿时惨白的吓人。
“还是咱们娘娘有本事,萧大人疼爱她这个女儿,听说很快萧家要派兵征战,南溟少不了萧家的。”小宫女的声音轻柔尖细。
“那当然,皇上最近对娘娘好像又回到从前那么宠爱,今儿白天就和娘娘腻在一起,午膳与晚膳都由娘娘陪着,今夜干脆不翻牌直接让娘娘宿在御书房了。”
后面应声的,连映瞳听出,那是萧贵妃身边贴身侍女白英。
“好姐姐,你说最近疯传的那事是不是真的?”小宫女语气透着好奇疑惑。
白英轻蔑嗤笑道,“傻妹妹,小郡主整天粘着皇上,就算真有那事,也一定是她不要脸自己爬上龙床。皇上身边的妃嫔哪一个不是家世出众,皇上肯要她,不过图新鲜玩玩,终归要回到咱们娘娘身边的。”
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
他让她等,一而再再而三的等他召见,她好想见他,想的心不断抽痛。
但是她耐着性子等,只因为他要她等,所以她愿意等,愿意相信他。
那一个噩梦,她好害怕他出事,生命中她第一次因为某个人的安危惊慌失措彻夜不眠。真的好似有心灵感应似的,她听见心中的声音催促她必须要回来。
不断赶路回来,只为他,只为慕容尉迟这个男人。
无论别人怎么说她,说的再不堪都好,她只想抱着他,在他怀中得到温暖与安慰。
连映瞳像被抽了魂魄似的静静立在门后,脑中恍然空白,直到门栓再次响动。
夜风呼的一下吹进来,连映瞳猛的一颤,听见宗霆轻声道,“皇上请小郡主过去。”
三更天,夜色凝重的可怕,淅淅沥沥又滴起小雨。
御书房,她曾经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慕容尉迟靠在内室的小榻,身侧拳头大的明珠散发柔和光亮。
慕容尉迟似睡初醒,鸦色长发如墨绸掠过暗哑华丽的流光,半边衣襟解开,胸膛肌肤那里还留着点点胭脂红,连映瞳咬着唇移开视线。
慕容尉迟容颜仿佛镀了一层珍珠色柔光,虚虚地隐在光影中,刚从从情欲中抽身而出,本就妖冶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诱人的魅惑,只是看不分明他的脸色。
四目相对,慕容尉迟半阖眼帘张开,幽黑眸子泠泠,“怎么回来了?”
连映瞳怔了怔,他那么淡漠疏离的语气神情,她从来也猜不透慕容尉迟的心思,她只凭感觉,听语气他生气了,不太想看见她。
“我做了噩梦,梦见你出事,所以……”
“做梦朕出事,所以你就让宗霆连夜不停赶路送你回来?”慕容尉迟出声打断她的话,带着一丝冷冽的语气,却俯身伸手大力攫住她小小尖尖的下巴。
连映瞳觉得下颌传来痛意,她抬眸直视他深邃不见深浅的幽黑眸子,眼眶酸的厉害她强忍泪意。
“嗯,我担心你,我想你,所以我要回来看你。”对他的思念担心焦急,早将她小小不堪负荷的心撑的千疮百孔。
既然他问了,她就要告诉他,她不后悔违背他的吩咐回来这一趟。
慕容尉迟凝视她清透明亮的眼眸,缓缓松开手重新倚在小榻上,与她拉开一个疏离的姿势,轻声笑了笑,“看到朕无事,你可以走了。”
她上前几步跪在他身边,那么冷漠的慕容尉迟让连映瞳心惊害怕,以前再严厉,她也从没此时感觉到他那样不容易靠近。
像是将她排除在他心房之外,连身体也不愿意她再接触靠近。
“我什么都知道。”
慕容尉迟没有什么惊讶,掠了她一眼,唇边的笑阴冷,“知道了还不走,连映瞳你比朕想的要脸皮厚很多。”
滚烫热泪溢出眼眶,她咬紧了唇然后又慢慢松开,“那我可不可以留下来。”
慕容尉迟目光一沉,随即带着戏谑嘲弄,“几天不见,就这么急着想朕了?朕才宠幸完廷芳,倒可以再喂饱你。”
他伸手拽她,连映瞳身子一下摔向他怀中,温暖怀抱还有残留萧廷芳身上熏香的味道,连映瞳心口尖锐一痛,贝齿紧咬下唇,新伤旧伤一并破了,血腥溢开。
阖了眼帘再张开,眸子蒙了水雾却清透明亮凝向慕容尉迟。
“舅父,萧家没有好人,他们只想害你!”连映瞳响起两个宫女的对话。
什么萧大人心疼萧贵妃愿意出兵,南溟兵力全数被小叔父带走围堵齐国大军,如今南溟还握有兵权的人只有萧家。
慕容尉迟凤眸眯起,冷冽危险凝着她,修长手指轻轻摩挲她雪白脖颈,纤细漂亮的脖子只要他手掌稍微用力便可以折断。
“你还知道什么了?”
“慕容氏宗亲六军不发,你只有向萧家借兵。舅父,不要相信萧家的人,我去和慕容氏宗亲说,我和你的事,全部都是因为我不要脸不知羞耻缠着你,是我不好,只要他们肯出兵帮忙,我愿意……”
慕容尉迟大手一下子扣住她脖颈,连映瞳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慕容尉迟冰冷眸子突然燃起两簇火焰,越烧越烈,恨不得将她包裹在火中。
“你知道朕喜欢你什么吗?”他湿润温暖的气息覆在她耳边,声音冷透入骨冻得她心寒,“朕喜欢你乖巧听话,朕再累再倦只要见到你总觉得高兴。你是朕的外甥女,朕都敢要你,为此朕不怕面对任何人与事。你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你也该明白我们的关系被天下人所知。你现在要对慕容氏宗亲说这些话,你甚至愿意接受他们提出的任何条件是吧!你将朕放在什么位置?朕难道不能保护你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朕的能力!连映瞳,朕舍不得你受伤害要护你周全,凡事为你考虑为你着想,你怎么就不能体会朕的心?你以为这件事只要你随便说几句话就能解决吗?你太不懂事,你不是帮朕,你简直糟蹋朕对你的心意,你……”慕容尉迟胸膛伤口猛的刺痛,服用霜花他耗尽心力,直觉眼前一黑,血气翻涌硬生生堵在喉头。
她垂着头,双手被他牢牢紧握,滚烫热泪犹如窗外突然而至的大雨,“我想帮你,我想帮你呀,不能发生任何事都只有你承受后果!舅父,我不想你弄成这样,萧贵妃能帮你,我也想帮你,哪怕一点点帮上你,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好没用。我回来的路上再想,如果当初我肯狠心真的与你断的干干净净,那么现在你一定不会这么艰难。如果我喜欢你犯下天大的错,我宁愿承担错误!”
“朕不需要你承担,朕不需要你帮忙!你只要照着朕说的做,其他的你不用管。”
“那为什么辛湄能帮你?甚至你愿意萧贵妃帮你?却不肯我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承担?”她泪眼朦胧猛的抬眸紧紧凝视他。
“舅父,我已经不知道对错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别再送我走好不好?”她数度哽咽,她低声下气的求他,没有丝毫自尊。
她无法控制自己,她真的怕失去慕容尉迟,人生中疼爱宠溺的男子。
他的爱与温暖,真的惯坏她,离开他,连映瞳只觉得好似回到小小时候,被身边所有人忽略抛弃,她的存在那么微不足道。
慕容尉迟俊颜泛白,有那么一刻他想好好用力抱紧怀中的她,仅是握她手臂都感觉到她清瘦很多。
这一路她吃尽苦头,一向善于隐忍冷情不轻易为人或物动容的宗霆提她到脸色尽是不忍。
他何尝不知道她受苦,那些传闻疯了似的蔓延,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执意要回他身边。
慕容尉迟见她鼻血又滴落,心头一沉,不送她回迦兰郡,就得不到解药,他再心疼不忍她离开自己,却不能看着她一次次毒发。
慕容尉迟眸色冷的吓人,连映瞳浑身一颤。
“你能承担什么?留下只是累赘,根本帮不了朕,马上滚回迦兰郡!”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意碾碎了连映瞳小小的希冀。
滚烫热泪灼烧她的眼睛,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慕容尉迟眼中闪过的不舍疼惜。
她承担不了什么,帮不了他什么,她留下只是他的累赘……
她不断抽噎哭着,几乎用了最后的气力伸出手臂环抱他,她放弃了所有跟着他,他是她的全部,碾碎希冀零落一地,她还是舍不得他,双手十指紧扣慕容尉迟不放,全然不管手上那些伤口裂开。
葱白纤细的手指,沾染点点血痕。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说过你爱我的,不会不要我的!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阿麟哥哥、阿麟哥哥……”
纤细柔软的身体颤抖的仿佛秋风吹落的叶子,慕容尉迟浑身一震,冷冽的眸子松动,溢在喉头的腥甜吞了再吞,他双手按住连映瞳手臂稍微强势用力将紧扣的手指分开。
“听不懂朕说的话吗?朕让你滚!”他拽开她手臂狠心推开她。
那样冰冷的话,灭顶的绝望,连映瞳精神崩溃临近边缘。
她全凭见到他的信念才撑到现在,听慕容尉迟一席话,她心绪完全乱了,全部承受能力冲突极限,她稳不住身体朝侧倾倒。
慕容尉迟慌忙伸展手臂扶她,一声闷响,连映瞳额头还是重重撞在床榻一角,钻心的痛楚袭来。
疼,真的好疼好疼,额头疼、身体无处不再疼着,心剧烈跳动,似要生生撕裂才肯停止这窒息般的痛楚。
快死了,她疼的真的快要死了!
她颤抖身体,下意识甩开慕容尉迟扶着她的手臂。她眼泪扑簌簌一个劲掉落,停不下来根本止不住。
痛到极致,连喊痛的声音也被生生扼在喉头发不出。鲜血黏着她乌黑发丝徐徐滴落,沾染她苍白脸颊,原本透着清亮光彩的眸子刹那黯然失神。
“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她喃喃自语站直身体,盯着慕容尉迟却是一步步朝后踉跄退去,睫毛颤抖厉害,血污迷糊了她的视线,他的面容也逐渐变的不真切。
连映瞳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变的如此平静。
“皇叔父,常宁走了。”那最后的一声道别气若游丝。
若是时光倒退,他与她只是这层简单关系,那这一声别离该说的多轻松无碍,绝不会如现在来的沉重。
转身,伴随大作的雨声,连映瞳一头扎进浓重的黑夜,耳边什么都听不见,被这倾盆大雨掩盖了天地间任何她不想再听见的声音,包括自己心破碎的声音。
在她冲进大雨中的瞬间,慕容尉迟翻腾血气冲破喉头,张口喷出一口暗黑色的血。他眼前好一阵发晕,稳稳气息,他来不及披上衣袍大步朝风雨中冲去。
浓重夜色,瓢泼大雨,她害怕的!
宗霆见连映瞳跑开,慕容尉迟又跟着冲进大雨中,“微臣去找小郡主,皇上您不能再出事!”
慕容尉迟服用霜花,药性一过耗尽心力,他的伤久久不曾痊愈,这点宗霆知道,却不知这些日子他又病的严重。
也许真的有心灵感应一说,小郡主的担心出奇的准。
午后觐见皇上,慕容尉迟刚吐血,脸色灰白难看根本无法见小郡主,所以一次又一次用各种借口令小郡主等待。
宗霆想小郡主最好是等到后来磨去所有心性自动返回迦兰郡,总比皇上病重一事被她知道害得她担心又难受的好。
只有送她回去迦兰郡,瑞安长公主才会给解药。
可小郡主连续日夜不停赶回南溟,这么执着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慕容尉迟不听任何劝告,手中长剑支在地面撑住衰败的身体。
“皇上若是再出差错,整个南溟的百姓该怎么办?皇上要守住南溟又要守住小郡主,微臣明白您的心意,请让微臣去找,微臣拿性命保证小郡主安然无恙!”
偌大风雨,只听见宗霆坚定无比的承诺。
慕容尉迟骨节捏的咯咯作响,幽黑眸子爬满可怕的猩红血丝,在暴雨的黑夜显出一丝嗜血的疯狂。
“找到她,她是朕的命!”
一头扎进大雨中,连映瞳闭着眼睛飞快的跑,她不知道去哪里,只要能出宫,离开这里,远远离开那个男人!
雨水一次又一次尽情浇湿她,雨水呛入口鼻,鼻腔内酸涩难忍,她张开嘴,更多的雨水灌入,堵在喉头那里,每一次呼吸抽痛着。
看不清周边,她只不断跑着。
连映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晃动,腿、膝盖,手肘,身体每一处伤痛仿佛牵连在一起,一动剧烈的痛楚遍布全身。
她摔在那里爬不起来,冰冷雨水刺激得额头伤口尖锐疼痛,热泪流下瞬间被雨水吞噬,彻骨寒意包裹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