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霆经常随行外出,学识渊博且见多识广,她渴望多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宗霆文武双全,足可当你师傅。”
“皇叔父真的答应?”
“你将朕想的多专制、霸道?”
他的确专制霸道,她真没料到他这么爽快答应,“至少这次不是。”她轻言,对慕容尉迟微微一笑,“谢谢皇叔父。”
他凤眸跃动一缕暗光,眨眼间又回复清明。
如从前般,慕容尉迟解开她随意束起的发髻,鸦色长发滑落肩头,细滑发丝从他手指间快速溜过。
看着她掀起锦被安睡,习惯性替她掖好被角,他用火星夹子弄暗少许烛火。
“睡吧。”他声音氤氲低沉。
她听得他走出寝室,稍后睁开眼睛长吁一声,他一走,紧张情绪放松倒真来了睡意一会儿就睡熟,殊不知院外的他静立良久等她真的睡着才悄然离去。
萧廷芳夜深未眠,算日子腹中孩子刚怀一月,怀有子嗣确实大喜,可她担心回程时赶路颠簸疲劳会对胎儿有影响。
太医诊脉说她身体虚寒,又是头一胎,除去用药保胎外,静养最为重要。
保胎、静养,无疑将来几个月其他女人会分去她的恩宠。
“白英,皇上今晚去过哪里?”
“回娘娘,皇上去过关雎宫,之后宿在皇后那里。”婢女白英如实禀告。
表哥宿在康心雅那里她不甘却也不担心,无故想起关雎宫、常宁郡主,她脑海浮现白天少女的蹁跹身影,媚从骨中生。
早起连映瞳心情很好,一来慕容尉迟准了宗霆当她师傅,二来萧贵妃怀孕,平时拉拢讨好连映瞳的妃嫔一夕间转了风向,每天来往萧贵妃的长乐宫。
关雎宫门庭冷清,却令她觉得自在。
厉璇照例送来每个月她固定需要服用的汤药,从来是最怕苦的她,这次二话没说喝了干净。
“璇姨,我去上早课了。”连映瞳笑眯眯地转身出去,身影轻快,宛如笼中小鸟放飞天空翱翔。
明媚纯净的笑容,这几年,厉璇极少再从她脸上看到。
当初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凶起来眼睛亮的像只小野兽,仿佛随时能扑上去与谁拼命的狠,慕容尉迟指定厉璇亲自教导她。
严厉苛责她学着宫里规矩,学着宫里的生存法则,后来就连本该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个孩子也学着收敛几分真意。
“璇姑姑。”出现在关雎宫的慕容尉迟,白色镶金绣边的常服肩头衣袖沾染露水。
“郡主今天很乖,汤药已服用。奴婢去给皇上准备些姜茶,春天的晨露寒凉。”
慕容尉迟示意不用,瞧着远处欢快的身影,唇角微微上扬,“看样子她很高兴。”
“郡主今天第一次早课,前些日子生病不能外出心里憋着气。如今能四下走动,听闻新鲜的事儿总是高兴的。”
“让璇姑姑你烦心了。”
“照顾郡主是奴婢份内事,郡主虽然年纪小,可她心里明白谁对她好。”厉璇说完深深望了慕容尉迟一眼。
三年寻便多少古方亲手配置剂量,月月煎熬成汤药准时送来关雎宫,这趟南佛山还愿,比预计时日提早返回,这个月的一帖药按时送服。
“但愿吧。”慕容尉迟眼底无波无澜,遮盖他不想被人知晓的一切。
连映瞳的好心情见到宗霆后没多久荡然无存。
宗霆为人谦和有礼,待人处事极有分寸,连映瞳仰慕他的才学,虽然是慕容尉迟手下,她仍旧尊重。
没想到,平时温文儒雅的宗霆讨厌起来,一点不亚于慕容尉迟。
“虽然大理寺少卿是文官,可你师承云岭山,以前还是禁宫侍卫,为什么不能教我学武?”连映瞳气呼呼地质问。
宗霆脾气出名的好,固执地回绝她学武要求,却很耐心回答:“学武自小开始,数年勤学苦练才有小成。郡主现今若要强行学习,必然伤及身体。”
连映瞳没好气的哼了声,“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年纪学太晚了,怎么学也学不好!”
“属下并无此意,实乃为了郡主安全着想。”
“不用郡主长郡主短的称呼,我到底是谁,宗霆你清楚。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为我安全着想,还是慕容尉迟交代你这么做的?”
宗霆沉默,连映瞳见了顿时火气涌上,她就不该信慕容尉迟这么好心答应她要求。
她提起学武,因为始终记得当初家破被卖,她们姐妹逃跑,如果她跑的再快一点,就不会连累姐姐再度被抓回卖掉。
所以她要自己变强,不要再拖累身边的人,慕容尉迟将她囚困在皇宫,真以为她会乖乖坐以待毙?
这个男人手段强硬,心里所想无人猜透,一旦被惹恼他凶狠暴烈,带着惩罚性。连家满门,还有那几个死于他剑下的无赖,时隔几年那惨况还历历在目。
他对她好是没错,可那又怎样?改变不了他欠下连家一门血债的事实!
她不再冲动做事,安心乖乖的学璇姨所教的,不过想令慕容尉迟渐渐对她监视放松。
只要能做到这点,总有办法离开皇宫。她不是以前容易受骗的小孩子,慕容尉迟再不能用姐姐生死威胁她。
连映瞳完全不想再听宗霆说什么,她冲出学堂,一路横冲直撞,风呛入心口每呼吸一下疼得如刀剜血肉。
她好似撞上什么柔软的东西,听见耳边银铃声响不停,期间伴随一声痛苦惊呼,下一刻连映瞳自己也飞扑在地。
“哎呀痛死我啦!你怎么搞的,走路不看啊!”那嗓音清脆,随即连映瞳肩头被人重重拍打。
“对不起。”她艰难侧转身子试图爬起来。
“瞳瞳!”清脆嗓音充满惊喜。
她怔了怔,慕容尉迟是宫里唯一知晓她本名的人。再仔细瞧着眼前异域打扮浓妆艳抹的风情女子,从眉眼里逐渐地她认出是谁。
“小寒!”
去年宴请他国使节,小寒是宫中舞坊找来教胡旋舞的舞姬。席间,连映瞳意外发现佩戴在舞姬小寒脖颈间的玉佩与姐姐的好生相似。
她之后仔细看了,确实是姐姐的那枚。
小寒是生长在沙漠的流民,自小四处流浪表演歌舞,她告诉连映瞳,玉佩原属于一个官卖为奴的中原女子,几个月前意外死在沙漠。
正巧小寒经过见玉佩精致漂亮,又可怜女子年纪轻轻早亡异乡,出钱帮忙安葬了死去的女子。
那时连映瞳听闻噩耗,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姐姐和她竟然天人永隔,只剩下她一个人独活人世,所以她不会再惧怕什么了。
“可不是我嘛,好久不见想不想我?”小寒一个媚眼抛过去,眉梢眼角尽是风情万种。
连映瞳渐渐平复心情,笑了笑道,“当然想你,快一年不见,变更美了。”
小寒眼神掠过连映瞳,收敛笑容眯起眼眸盯着连映瞳看了好一会儿。
听闻沙漠流民懂古老的秘术,类似中原的占卜术可预知未来祸福,她半开玩笑随口问道:“帮我瞧瞧,神婆?”
“瞳瞳,远离碧色眼眸的人。”小寒难得皱了眉头。
连映瞳闻言整个人怔住,碧色眼眸的人……
那思念良久的人第一次入梦来。
春寒料峭的夜,他走的那样急促,黑色厚重大氅仿佛溶入夜色,乌发束紫玉冠,五官深邃轮廓分明,一双碧绿眼眸如翡翠通透若水。
“玄之哥哥,我可不可以当你的新娘子?”她舍不得他走,哭的抽噎。
微凉的唇掠过她额间那抹火色红印,他呢喃声温暖,“我等你长大。”
好梦易醒,连映瞳伸手摸着脸颊凉凉的泪痕。
玄之,我已经长大,而你身在何方?
日暮西山,夕阳余晖落满院内一架蔷薇,她透过窗棂看的出神。
直到一缕苦涩药味传入鼻中,连映瞳不由皱眉,翻转身子,阖起眼帘继续睡。
她沉默,无声的抗议。
“药凉了更苦。”慕容尉迟慢条斯理地说。
身后压迫感随着他靠近越发强烈,她的心跳的急促如擂鼓,那是本能的害怕。慕容尉迟手段如何狠辣,她亲眼见过,难以忘记。
“瞳瞳。”他喊她,声音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还来不及等她回答,慕容尉迟手掌按压她肩头,他力气用的巧妙,轻而易举迫使她转过身子面对他。
泛红的眼瞳,脸颊残留的泪痕,这些尽数落入他眼里。
“你在想谁?”他眼神牢牢锁住她,好看的唇上扬笑意浅浅,但是黑色眸子骤然变得浓重,仿佛要窥探她内心深处所想。
皱了眉,连映瞳道,“皇叔父,弄疼我了。”
“回答朕!”
没来由的浑身一冷,慕容尉迟心思极深,在他面前连映瞳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面对这样的男人,现在她束手无策。
所以……
侧转脸不看他,连映瞳淡淡道,“我生气,我连生气想哭一场,皇叔父也不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擦拭她脸颊泪痕。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指腹微有薄茧,举剑杀人时干净利落,此时动作轻柔细致掠过她脸颊,俯视她的眼神出奇温柔眷顾,连映瞳心头一颤。
宫里妃嫔私下提起慕容尉迟,甚至说过情愿死在他温柔伤人的目光里。
无疑他美到惊艳的表象迷惑很多人,可她们并不知慕容尉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连映瞳想,她不会轻易陷入他编织的温柔假象。
“别生气了,喝完药,朕带你就去见瑞安公主。”
“药我会喝,我先换件衣衫。”她低头轻声说。
慕容尉迟出去,连映瞳端起尚有余温的药碗。她每月信期之前,都要固定服用这些汤药,从未间断。
蓦的,她将汤药泼向窗棂下花圃。
今晚是家宴,她跟随慕容尉迟到摆设宴席的楼台水榭。
如寻常,他牵着她的手,但是她所见的那些人,不仅不是她的家人,还与她有莫大的仇怨。唯独瑞安公主慕容兰心,连映瞳心存感激。
瑞安公主是太后长女,她曾经冒死跪求慕容尉迟赦免连家女眷死罪,对连家有救命之恩。
慕容尉迟轻笑,领着连映瞳走到众人面前。
“兰心见过母后。”
“臣妾恭迎皇上。”皇后康心雅盈盈一拜。
“雅儿免礼。”
趁着慕容尉迟扶起皇后间隙,连映瞳趁机抽回被他紧握良久的手,“常宁参见太后娘娘、皇后、贵妃娘娘。”
萧贵妃一手摸着尚未隆起的平平小腹慢慢起身,她气色不太好,似乎瘦了少许。
见了慕容尉迟,她娇柔道,“臣妾……”突然她手扶额头,身子微微摇晃。
他飞快伸手搂住萧廷芳后腰,关切道,“芳儿你身子不舒服,往后见朕免了请安之礼。”
萧贵妃面露喜悦靠在他怀里,娇滴滴轻语,“还是表哥对我好。”
太后笑容满面,康心雅则浅笑不语。
慕容尉迟眸光一转趋向身侧素服女子,“皇姐,近来可安好?”
“托皇上与太后洪福,瑞安一切安好。”浅色素服,全身无一丝贵重饰物点缀,锦缎似长发仅用一根极为朴质的木簪子挽成简单发髻。
她年长慕容尉迟十岁,论起五官姐弟两人其实并无相似,不及慕容尉迟的妖魅无双,却天生华贵气质,似乎老天厚爱慕容家的人,无论男女容貌气质极为出众。
连映瞳朝慕容兰心面前走去,“皇姑姑。”
慕容兰心搂着她上下打量一番,爱怜得拍拍她脸颊,“常宁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一转眼三年,常宁都十五岁了。”太后瞧了眼慕容尉迟,“对了皇上,之前漠北来信说成俊身子不大好,如今调养的如何?”
“父王怎么了?”名义上的爹爹,连映瞳虽然没见过,太后提起,她照例也要装着担心的样子问问。
“你父王的旧患复发,来信说起十分想念你。皇上,成俊身子一向不好,是否让常宁回去看望,想来他如今就一个女儿。”太后唏嘘。
慕容尉迟点点头,沉思一会儿,“漠北地处荒凉,朕下旨派名医前往替皇兄医治,常宁身子禁不住长途颠簸,还是留在宫里吧。待皇兄将来好转,朕就召他入宫让父女两人团聚。”说完他挟起菜肴放在萧贵妃碗中,又几句关切温存的话,似乎不想再多谈其他事。
宴席散去,连映瞳腻着慕容兰心好久,才不情愿地随着厉璇回关雎宫。一路频频回头招手,依依不舍。
等她走远,慕容兰心回到寝室,原本早离去的慕容尉迟静等候她。
慕容尉迟手指一下一下轻扣书案,眼神深邃,视线望向连映瞳离去方向。
慕容兰心看着他长大,姐弟关系深厚。
“你在气什么?”慕容兰心问道。
他对慕容兰心浅浅笑道,“皇姐,常宁吵着你了吧。”
慕容尉迟善于隐藏自己真实情绪,他魅惑的表象足以蒙蔽很多人的眼睛,然而他的心思藏的太深,深到无人能看透。
他笑的时候其实并不一定是开心,他不说话面无表情时也许并不是生气。
“常宁想在皇姐这里住一晚,你突然折回要见我,一来就让她回关雎宫,她长大了,你这个皇叔父适当的该给她一点自由。”慕容兰心劝慰他。
慕容尉迟如何疼爱这个侄女,宫里无人不知。她想起常宁听到慕容尉迟过来这里,神情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情不愿地回关雎宫。
那孩子年纪不大,已经出落的娇媚灵巧惹人怜爱,再假以时日,放眼整个后宫妃嫔无人能及她。
以母后的精明,当初默许安陵王的女儿常宁入宫,为的是慕容尉迟准许已经掌握重兵的萧家,朝廷中再占有一席说话之地。
如今母后暗示送常宁回漠北照顾安陵王,看来她已经意识到常宁不适合再长留宫中。
可慕容尉迟显然回驳母后的意愿,从他牵着常宁的手来水榭,那样小心珍重。他每走一步都在等着她紧跟过来,一路从未放开她的手。
甚至他自己也许都没有发觉,只有注视常宁时,他深幽如古潭的眸底似有波澜漾开。
想到这里,慕容兰心不由皱皱眉头。
“自由?朕只说让她性命无忧。”他说的那般笃定。
“你是南溟的君主……”
“朕知道,朕从没有忘记。皇姐还记得从前,你为连利扬来求朕的时候,朕对你说过的话吗?”
慕容兰心唇边的笑容稍纵即逝,“皇上……”
“皇姐也累了,早些休息,朕就不再打扰了。”
半晌她长长一声叹息,神情仿佛苍老了很久,对着夜空繁星喃喃问道,“利扬,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最近所有的事都因为慕容尉迟弄得她心情烦躁,宗霆死活不肯教她武功,她想住慕容兰心那里一夜,他也来管她。
她试着能快些睡着,希望还能在梦中见到玄之,听他吹起羌笛,悠扬荒凉的乐声……
不对,好像真的有羌笛声远远传来,连映瞳一骨碌爬起,趴在窗外仔细聆听。
虽然不甚清楚,她能确定宫里某处是有人在吹奏。
鬼使神差的她起身偷着出关雎宫,借着朦胧月光循着笛声找寻至,笛声愈发清晰,却因为她的靠近,蓦的一下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