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别苑,从外看普通的丝毫不起眼,实则四周围都安排一等身手的暗卫看守。
男子临窗站立周身笼在朦胧月色中,身形修长清瘦,五官生的妖娆如画,纯粹黑色瞳眸,宛若世间最深沉的夜,睫毛纤长浓密,却丝毫不显得有脂粉气。唇角微扬,他轻笑,窗外绚丽烟火顿时黯然失色,“瞳瞳。”隔着眼前幔帘内的身影,他声音沙哑透着慵懒。那双觑人微微含笑的狭长凤眸狡黠又带着痞气,有种坏透的感觉。
连映瞳听的清楚,却紧抿双唇不出声。
南溟武帝慕容尉迟一道圣旨将手握重兵的宣武将军连力扬,以谋逆罪被判腰斩于市。
连氏一族,男子十岁以上斩首,女眷贬为奴籍官卖为婢,曾与连家交好的一干人等,均受株连被流放蛮荒,终身不得返回。
至此,曾经显赫朝野的连家势力被拔了个干净。
他令她家破人亡,却买下她养在身边。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明白,爹爹拥兵谋反乃大罪,爹爹临刑前再三叮嘱她将来事必处处隐忍,只求保住性命。
掀起幔帘,他的脸近在咫尺,修长手指拂过她微张的唇,淡淡粉色触感柔软。
她水眸惊慌失措,像只受惊的小鹿,身子不自觉地朝后退缩。刚才那一幕对十二岁的她来说有些过于血腥。
今天是爹爹生忌,她想偷着去路边土地公庙祭拜,没想到惹了地痞注意。方才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杀人,那几个人被慕容尉迟一剑穿心。
他眼里是冰冷杀意,那样的表情令她不寒而栗。
连映瞳躲避他的视线,她被他买下那刻开始,慕容尉迟要的是她绝对的听话。
例如,不可以出别苑一步。
“瞳瞳,你今晚想去哪里?”下一刻他柔情百般诱惑着她。
“我只是太闷了,今夜的烟火好漂亮,所以就……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乱跑。”
半晌,听他轻声道,“留在朕的身边,外面太危险,知道吗?”
“嗯。”她唯有点头答应,见他没有再深问,连映瞳悬起的心总算放下。
她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他掌控,哪怕是今晚他大婚如此重要的时刻,他丝毫也没有放松对她的禁锢。
慕容尉迟伸手摸摸她头顶,笑的温柔夸赞道,“瞳瞳真乖。”
意外的温柔举动连映瞳心生慌乱,她试图挣脱他,“皇上今天册封新后……”
他脸色不悦,“你该累了,睡一会儿吧。”说着他侧靠榻边,下颌抵在她肩头手掌轻抚她紧绷的后背。
最初的日子,她从惨绝人寰的一幕幕噩梦中惊醒,即使屋中灯如白昼她也不敢睡觉。慕容尉迟发觉,每每在她惊醒时,如此安抚她再度睡去。
他阖了眼帘,温热呼吸喷洒她脸颊、脖颈。面对面的距离,一张安静睡颜映入她眼底,毫无瑕疵的妖冶五官,睫毛太长太浓,他嘴角自然呈现微微扬起的弧度,脸颊显出一个很浅很浅的梨涡。
慕容尉迟睡着时表情出奇柔软,她从未有见过他动怒,直到此刻她才见识到惹怒他的后果多可怕。
忽然,“瞳瞳。”他喊她,手指滑过她脸颊。
微微有些痒,她忍着,连忙紧闭双眸不吭声。
“明天朕派人接你入宫住。”
他的话无疑一阵惊雷在耳边炸响,她手脚发凉,猛的回绝,“不,我不去!”哪怕再次会激怒他,连映瞳仍旧坚持。
大理寺少卿宗霆在外等候慕容尉迟,外出折腾了大半宿,这帝后新婚之夜对慕容尉迟来说仿佛只是别人的事儿。
稍后,慕容尉迟从清雅小筑走出,经过宗霆身边,“明早接她入宫。”他表情与声音皆不显露任何情绪。
宗霆对他十多年的了解,知道没有人能违抗他决定,他是君王,他是慕容尉迟,慕容氏称霸南溟百年来最强悍的年轻帝王。
宗霆极少见他情绪起伏,慕容尉迟似乎天生就具有完美的伪装,喜怒哀乐被他自由控制得当。在旁人眼里,他俊美儒雅完全没有危害性。不了解他的人,都被这样迷惑过。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朝中有老臣伺机联手,想拥立前废太子登基,云岭峰学武的慕容尉迟听闻消息匆匆回宫。
那时的他太年轻,面对朝廷中的危机四伏,慕容尉迟却出乎意外的行动迅速,而且手段毒辣狠绝,仿佛早已洞悉对手布置的一切陷阱。
最后所有参与谋反者连同其家眷,无论男女老幼一一诛杀不留活口。
自此,十五岁的慕容尉迟踏着鲜血与白骨登基称帝。
他暗中一点一点清理朝堂顽固旧势力,一边再培植忠心自己的新党,巩固掌控中的权利。
所以他诛杀两朝元老宣威将军连利扬,宗霆并不觉得意外。
唯一不解,慕容尉迟会出手买下罪臣连利扬的女儿连映瞳养在身边,甚至因为她,在帝后大婚当夜,慕容尉迟亲自动手杀人。
宗霆紧随慕容尉迟,再三考虑开口道:“连映瞳是罪臣之女,皇帝刚册立新后,此时入宫并不是好时机。”
“你只管照着朕交代的安排。”
强硬、只需要服从他的命令,这是慕容尉迟一贯作风。
寒来暑往,入宫快三年连映瞳十五岁。
盛春,关雎宫内满架蔷薇怒放,清风拂过撩起宜人香气,连映瞳随意拿本书倚着美人靠翻动,午后慵懒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
倦意浓浓,她捧在手里的书掉落,连映瞳懒得动弹,索性当做没看见,阖了眼帘假寐。
身后感觉有人靠近,来人替她盖了大氅,又轻声念叨,“病刚好,又出来吹风。”
“璇姨,我再不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就快全身发霉了。”连映瞳说的有气无力。
大抵宫里住长久,被伺候地变娇贵,她之前小病一场拖了半个月才痊愈。
唯一庆幸,慕容尉迟陪太后前往南佛山还愿尚未回宫,这些天她虽然生病,却乐得清静。
“常宁郡主怎么又忘记了,宫里等级森严,您这一声璇姨,奴婢担当不起。”站立她身侧的美妇人厉璇道。
她年逾四十端庄娴静。虽然自称奴婢,身份则是宫中内司女官,照顾关雎宫这位特殊主子的衣食起居。
郡主?连映瞳闻言失笑。
罪臣之女入宫,她的身份转眼间居然成了安陵郡王慕容成俊的女儿,慕容尉迟还御赐封号常宁郡主。
更可笑的是,慕容成俊是慕容尉迟的堂兄,这样一来,他成了她名义上的皇叔父。
她名正言顺住在关雎宫,与她这位皇叔父可谓朝夕相对,她每一个举动都被他掌控。就连她每天吃过什么,喝了什么,甚至打个哈欠,也有人第一时间禀告。
他并没有完全限制她自由,她可以在皇宫内自由走动,当然要在与他相伴情况下。
慕容尉迟在对她好这方面皆是心思缜密,她什么都不缺少,外臣朝贡的珍贵物件总会隔三差五赏赐于她。
宫里无人不羡慕她有一个万般疼爱她的皇叔父,皇后平素礼让她三分,四宫的妃嫔们更是不惜放下身段来讨好拉拢她。
偌大皇宫,个性淡漠的厉璇是唯一对她耳提面命直言不讳的人。在她面前,连映瞳才有些放松的感觉。
“一个称呼而已,璇姨不用过分纠结。我想就是他听到,也不会认为有不妥之处。”连映瞳说的漫不经心。
“这是宫里规矩。”
厉璇的固执与行事的严厉宫中出名,连映瞳笑笑任由她去。
“太后刚派人命奴婢带话,传召郡主天颐殿小聚。”
连映瞳一个激灵困意全无,太后召见表示已经从南佛山回宫。
“他也回来了吗?什么时候的事?”这个他所指是慕容尉迟。
“昨天。”
南佛山还愿,按照之前预计行程,慕容尉迟不应该会这么快回宫。昨天回宫,他没有来关雎宫看她,是不是此番行程发生了什么事儿?
心里掠过一个个疑问不解,连映瞳起身,口中却一阵埋怨道,“唉,烦透了,又没得睡了。”
前往天颐殿,太后召见,她去的时辰要把握得当。固然有郡主封号,其实宫里她的身份尴尬。
安陵王慕容成俊朝中并无势力,封地远离南溟,在荒芜苍凉的西北,无帝王召见不得随意回帝都。
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若有一天她失去慕容尉迟的庇佑,常宁郡主就只是寄养在宫里的可怜虫。
连映瞳迈入天颐殿,萧太后正与身边的皇后康心雅说话,见到她轻笑道。
“常宁郡主来了。”
“皇祖母万福金安。”连映瞳微微垂首对萧太后福了身子行礼,又对皇后请安,“常宁见过皇后娘娘。”
康心雅拍着身侧空位招呼她,“快过来这里坐。”
“谢皇后娘娘。”连映瞳走过去坐下,一派乖巧听话的模样,静静听着太后与皇后闲谈,偶然会说上一两句。
不一会淑妃、德妃、贤妃如约陆续前来,再等片刻,平时最宠爱的萧贵妃姗姗来迟,慕容尉迟陪伴她身边。两人走来不时低头轻语,举止亲密温存。
众妃嫔眼光集中慕容尉迟与萧贵妃,众人表面平静若水眼神各异。这趟南佛山还愿,皇后随行外,其他嫔妃只有萧贵妃同往。
宫里生活三年见多识多,加上厉璇悉心教导,连映瞳岂会不知那番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羡慕、嫉妒,乃至怨恨。
萧贵妃本就生的艳丽,鲜艳的红色华服映衬她更为光彩照人。与穿同色衣衫的康心雅相比,隐有盖过她风华的气势。
红色,乃正宫皇后专有,众人望向皇后,康心雅却无一丝在意,仿佛这本是寻常小事儿。
太后见两人顿时笑意融融,“哀家等待良久,你们两人却姗姗来迟。”
“母后见谅,兰心等会自罚三杯。”慕容尉迟边说边扶着萧贵妃坐下,然后坐在她身侧,而不是去皇后那里。
萧贵妃满心欢喜,她是太后本家外甥女,慕容尉迟也是她表哥,到底自小一同长大,表哥对她仍旧格外用心。
“太后莫要怪罪,臣妾身子不舒服,皇上本要臣妾好生休息,可臣妾喜欢热闹,故而求了好久,皇上才准臣妾前来。”萧贵妃笑着替慕容尉迟向太后请求,突然脸色微变皱眉捂住唇。
“还是不舒服?”慕容尉迟亲手递上梅子茶,一手轻拍她后背。
萧贵妃点头满脸通红,喝了梅子茶细声细气回答道,“令皇上担心,是臣妾的错。”
连映瞳无意发现皇后康心雅手掌突然紧握藏在衣袖中,她算不得六宫最美之人,却最为端庄贤淑,其他嫔妃与慕容尉迟再是举止亲密,她也泰然处之,方才这举动异常失态。
只见太后笑容欣慰,开口言道,“初有身孕是这般反应,过了头三个月会稍微好转。”
原来……
萧贵妃今日的张扬,皇后康心雅的失态。
慕容氏一脉子嗣单薄,先帝生前只有几位皇子,生病夭折只剩下三位皇子还在世,皇次子慕容尉迟十五岁登基至今,十二年来膝下尚无子嗣。
萧贵妃怀有龙裔无疑成为南溟后宫天大喜事,若是男孩,就是皇长子。皇后无子难以立足后宫,若将来生子,少不了一场夺位之争。
“常宁。”
慕容尉迟声音近在咫尺,她倏的回神满脸天真无暇,“恭喜皇叔父、贵妃娘娘。过不了多久,可以给我添一双弟弟妹妹做伴。”
萧贵妃面上又一红,这话引得太后笑颜舒展,“瞧瞧,常宁的小嘴真甜,来,重重赏赐郡主。”
她经过他身边去太后面前领赏,裙摆摇曳宛若一抹烟霞飘远。慕容尉迟唇边扬起一丝浅笑,眸光流转,眸底见不得深浅。
春夜,宜人蔷薇香飘于她寝室,似有似无。
点燃宫灯,书案铺展宣纸,连映瞳无睡意干脆起来习字。
三年来,她写得最多的是一个字。
忍!
心字头上一把刀,运用得当,这把刀则是一柄双刃剑。
“瞳瞳。”身后他的声音永远不疾不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的确,她真没见过慕容尉迟有什么不能控制在手的。
她放好笔墨转身“叩见皇上。”
慕容尉迟视线掠过书案上她准备的笔墨纸砚,“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睡不着?”记得她时常从噩梦惊醒,醒来便很难入睡。
“白天午睡太久,等等我就睡了。”
以为他会陪有身孕的萧贵妃,若知道他会来,连映瞳就是再不困也会逼着自己睡着。
半天他不语,连映瞳抬头,却碰上他深邃如最深暗夜的眸,目光审视她,连映瞳莫名紧张。
这个男人有截然两种不同面目,无论哪一种对待她,目前她都应付不来。
“记得我们多久没有见面?”慕容尉迟话锋一转问她。
“大概十几、二十多天吧。”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温热呼吸拂过她发丝,修长如玉的手指攫起她下颌,慕容尉迟凤眸隐隐生出一丝寒意,“再想清楚。”
心跳加速,回他的话已经尽量小心,还是不知哪里惹着他。
她阖了眼帘再张开,清透明亮的双眸凝视他,“皇上昨天回宫,不算今天的话,十九天。”这十九天是她宫中三年里最轻松的日子。
慕容尉迟低叹,俯身强行抱起她放上床榻。春装单薄,他手掌间温度透过衣衫传来。
他伏在她耳边,温热气息扫过她耳后一片,“应该是十九天半。”
连映瞳只觉得酥麻难忍,她用力却推不开他,不得不惊呼,“皇叔父!”
这三个字字她故意咬重发音,为的是提醒他身份,慕容尉迟似笑非笑盯着她。
“我已经十五岁,皇叔父还当我是小孩子!我不会再做噩梦,就连晚上不点灯过夜,我也不那么害怕了。”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理由避开他,而又能不触怒他。
十二岁她只担心会终生被困宫墙失去自由,如今她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慕容尉迟以前陪她入睡的举动其实过于亲密。
名义上他是她的皇叔父,实则他是她灭族的仇人,他们的关系仅仅如此,连映瞳分的清,更不愿自己与慕容尉迟再有其他牵扯。
她心里在等待一个人,一千多个日夜未曾消磨她的信念。
“是啊,一转眼瞳瞳你已经十五岁了。”慕容尉迟点点头淡淡道。
那双眸子清透明亮的女童,不知不觉被岁月精雕细琢。
轻薄纱裙勾勒她姣好身形,玲珑有致。浓烈的眉眼,胭脂唇不笑自媚,宛若窗外满架蔷薇里最恣意盛开生机勃勃的那朵,令所见的人惊艳又心生羡慕。
他指派宫里资历最老的女官厉璇教导,连映瞳像一张白纸,她学什么都快,严苛如厉璇也暗中赞她。
她垂首乖乖巧巧小女儿家模样,一派天真天真,谁能知骨子里藏着怎样刚烈的性子。
“我想请宗霆当我师傅。”她将话题扭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一直心里盘算的事。